乡村故事：黑寡妇（2）让娃活着

从奶奶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原来黑寡妇的娘家不在本地，而是从河南一路逃荒落脚到我们这里的。

三十多年前，为了阻止日本军队进攻，国民党政府炸开了黄河大堤，决堤的河水如奔腾的野马，一泻千里。转眼之间，村庄、房子、粮食、农田全部化为乌有，到处都是大人的喊叫和孩子的哭声。据后来官方的统计，那次毁堤事件，淹没了河南、皖北、苏北40多个县，溺死中国百姓80多万人，造成了千百万人流离失所。

所幸的是，她家居住在距离黄河较远的一个小山腰。那天晚上，她的父亲正睡在生产队的场房里，照看刚刚碾下的小麦。听到黄河的咆哮，他一骨碌爬起来，连爬带滚跑回家，一把拉起老婆，抱上刚满两岁的孩子跑到了山顶，才侥幸躲过了那场震惊世界的惨剧。

几天后，当他们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目光所及之处，就像大风刮过一样，房子不见了，庄稼不见了，牛羊不见了，人也不见了，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到处都是一片黄哇哇的沼泽，放眼望去，无边无际，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那里，就好像千里沙漠里建造的一副雕像，突兀而麻木。

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孩子的一声哭喊，才使两个大人清醒过来。最先开口的是母亲，“娃饿了”。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又是孩子的哭喊。父亲终于开了口，“走！”母亲问“去哪里？”没有人回答，因为谁也不知道。

过了很久，父亲走在前面，母亲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就这样没吃没喝、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地朝前走，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一个有人的地方。这时候，三个人已经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渴得嘴唇裂开了口子，没有了一丁点力气。他们只好停下来，就近找到个沟渠，掬起浑浊的渠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洗了洗脸上的泥巴。那里的麦子还没有收割，他们就捋了几把，揉去上面的麦衣，吹了吹填进了嘴里，又将一把嚼成糊状，喂进了孩子的嘴里，然后倒在路旁的草堆里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继续赶路。

就这样风餐露宿，走走停停，又走了十多天，终于走出河南，来到了陕西地界。由于一路上缺吃少喝，加上昼夜赶路，孩子的母亲开始发高烧，接着又拉肚子，仅仅过了两天时间，就已经虚弱得完全没有了人形。父亲只好停下了赶路，让她靠着路旁的一棵大树歇缓，自己抱着孩子去村里寻吃的。

人们远远看见他一进村口，就都像遇见瘟神一样，四散跑开，钻进了家，锁上大门，不管怎么叫都叫不开。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这几天，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人太多了，进了村庄都是要吃的。那时候，家家都缺吃少喝的，谁也没有多余的食物接济外人，就只好躲起来了。

幸好有一个碎脚老婆，走得慢了，没来得及关门。他便一把抱住了她的腿，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哭，好像要把这十多天的艰难一下子哭出来一样。可能是被他的哭声所感动，也可能是那个老太太本身就心底慈软，她说”你把我腿放开，我给你那些吃的。”他便松开了手。她没有失信，进去给他拿了半个麸皮做成的馍馍。他接过馍馍，就像接过一块黄金一样，双手掬起，举过头顶，跪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谢过了那个老太太，他便爬起来一路小跑，还边跑边喊“吃的来了！吃的来了”！

等到他跑到树下的时候，孩子的母亲不知啥时已经倒在了路旁。他把孩子放在地上，把她揽在怀里，用手摇着她的肩膀，嘴里喊着“醒醒吧，吃的来了！醒醒吧，吃的来了！”她却一直紧闭着眼睛，慌乱的头发随着他的摇动晃来晃去，没有丝毫反应。他用手搭在她的鼻子上试了试，似乎还有轻微的呼吸。他掰开她的嘴，用手掐了一口馍馍往进喂，她微微睁开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不要管我了，一定要让娃活着”，说完脑袋就耷拉了下去，他的整体身子也跟着瘫了下去。

就这样，他一直把她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又是孩子的哭声告诉他，马上就要天黑了。他只好坐直了身子，用手轻轻抿上了她的眼睛，整了整她慌乱的头发，然后把那半个馍馍给孩子嚼得喂了几口，剩下的就撒在了那棵树下。

孩子吃了馍馍，就不再哭喊了。等到孩子睡熟了，天也黑尽了。他站起来，徒手在那棵大树旁边的地里挖了一个一米深、一人长的坑，然后把葱花的母亲背过去，放下去，掩上了土，上面插了几朵刚开的山菊花。也就是这时，他给孩子起了一个正式的名字：金菊。

做完这些，已经到了后半夜，他就在那个小小的坟头默默地蹲到了天明。地里的虫鸣，孩子的鼾声，全然不觉。他已经麻木了。

他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里？后面还会有什么事情会等着他？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