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抢劫（小小说）

海城建筑公司经理德林，脑门微秃，脸颜清瘦，长一副五短身材。凡是看到他尊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传奇小说《三侠五义》里那个绰号叫“翻江鼠”的蒋平。
确实，袁德林虽说其貌不扬，可本领却非常了得。随便举个例子吧，眼下市场经济搞活、建筑业重新振作的机会，他一凭大权在握的资本，二凭敢吞河豚不怕毒死的胆量，在海城建筑公司下属的几个外包工程队身上东卡西剥，上下折腾，动足了脑筋，很快就把家里布置得金碧辉煌，像一座王宫，日子过得舒舒坦坦，一副踌躇满志的得意相。

这一天上午，约摸到了10点光景，袁德林踱着四方步，摇头晃脑地终于在公司门口出现。当他磨蹭着刚刚跨进气派十足的经理室，人还没坐下，秘书小王急匆匆地赶到跟前，连声嚷道“袁经理，您总算来了，我都急坏了。”
“什么事啊？”袁德林扫了慌慌张张的小王一眼，嘴上没说，却用眼神表示了不满。袁德林对秘书小王样样满意，就是觉得他有时候毛毛糙糙地沉不住气，到底是初出茅庐欠火候的嫩苗，气质上还有缺陷！
小王见经理一副慢条斯理的温开水样发急了，忙报喜表功似地嚷了起来：“袁经理，你被流氓抢劫的拎包找到了！”他的语气分明就是以功臣自居。
“嗯？”袁德林眉头皱了皱，疑惑地侧脸盯着小王问：“包？什么包啊！”
见经理茫然不解，小王解释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了公安局打来的电话，说三天前抢劫您拎包的罪犯已经抓到，要您下午去一趟。”
照理，当一名失主意外地找回了自己的物品，一定会喜形于色，拍手称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可袁经理倒好，没听到这则好消息倒还罢了，听完之后竟然大吃一惊，面色变得煞白，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和袁德林经理在同一办公室工作的干部们，一听他曾被抢劫、且把自己受害之事捂得紧紧的密不透风，一时猜不透这里面的奥秘，于是七嘴八舌地问起究竟来。袁德林一看事已至此，再也无法瞒下去了，“唉”地长叹一声，终于重新回忆起了三天前发生的那段惊心动魄的事情来。
那天晚上，袁德林经理受邀出席公司下属的一支海门工程队设在“聚仙楼”酒家的宴席。大约在晚上10点过后吧，酒足饭饱的袁德林，呵着酒气，踩着醉步，跌跌撞撞地走在回家路上。袁经理家离“聚仙楼”不远，就在康健公园附近，但从“聚仙楼”回去的路上，又必须经过紧贴公园的一条光线幽暗的小马路。
记得那会儿，当他走到这条静谧得出奇的小马路正中时，还紧张地前后看了看，生怕从哪个角落旮旯冒出个劫道的。咦，你说世界上的事情怪不怪？一个人要是心里有鬼脑子里想鬼的话，偏偏在你最害怕的时候，冷不丁当真会冒出个鬼来。
果然，神经高度紧张，酒醒大半的袁德林，忽然间隐隐约约地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嚓嚓”的脚步声。袁德林被这恐怖的脚步声吓得浑身一激灵，条件反射似地将手里提着的拎包迅速挪到胸口，双手紧紧捂住。他硬着头皮向后窥视了一下，发现身后不远处果真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不紧不慢地盯着自己。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旦他走得快，那条黑影也跟得紧，而他要是走得慢，身后的黑影步子跟着也放松下来。情急之下，袁德林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干脆放开脚步在马路上划起“S”曲线。他想，尽管这条小马路上行人稀少，可要是身后这位神秘的跟踪者也照搬仿效，俩人的奇怪举止肯定会引起人们的警觉和注意。
袁德林的心机良苦，只可惜很快就被对方识破了。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忽然，就见他迈开大步，一鼓作气竟如流星般地赶了上来。不等袁德林反应过来躲闪开，近在咫尺的跟踪者眼疾手快，“呼”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冷气嗖嗖的七寸匕首，恶狠狠地顶住袁德林的背部。
“妈呀！”突兀的袭击直把袁德林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
“别动！”跟踪抢劫者不等袁德林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压低嗓门呵斥一句：“把你的拎包递过来！”
听这话，袁德林只觉得头皮发麻，颅骨欲裂。突发事件使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挣扎，剩下的只有浑身颤栗的份儿。抢劫者见状鄙夷地从鼻孔里哼了一下，劈手夺过他宝贝似的捧在臂膀里不放的拎包，转身一溜小跑离开了。
抢劫者前脚一走，袁德林后脚才恍如隔世般地醒过神来，一想到倏忽之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顿时，袁德林拍手跺足，涕泪交加，大呼小叫地哭嚎起来。嚎着嚎着，他突然想起就了什么，觉得这样下去不对头，忙又擦了擦眼眶止住泪水的喷涌，像是中邪着魔似地竟朝抢劫者逃窜的反方向狂奔起来。
当他跑到小路的尽头刚想喘几口气，猛地，斜刺里有人伸出一只手将他拦住。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袁德林，就像和魔鬼撞了个满怀似地“啊”一下尖叫起来。
那人看他吓得实在够呛，连忙松开手臂口称冒犯。袁德林稳神定睛一看，此人不像凶神恶煞的坏人，喘息了好一阵才问他有何贵干。“刚才我走在你后面，影影绰绰觉得有一个人对你不怀好意，不知你碰没碰到麻烦事？”
袁德林于是把自己的遭遇简单说了一下。“咦？”那人听罢觉得奇怪之至，问他道：“既然你被入抢劫了，又干嘛不去追，不大声喊呢？难道你就这么认命了？”
袁德林哭丧着脸苦笑一下：“有什么办法呢？天这么黑咕隆咚的，行人这么少，那家伙又这么凶，我能怎么样呢？干脆自认倒吧。”
“呸！”望着袁德林一副软乎乎的窝囊相，那位好心人猛地跺一下脚，像是要挥去什么晦气似的。他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撞到了这么个疼不起的宝货，嘴里骂咧咧地嘀咕着什么，离开了袁德林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袁德林将三天前夜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段被劫事件，简要地向办公室的科室干部们叙说了一遍。当然，他隐去了其中不少有损于自己形象的细节，而是煞费苦心地把罪犯勾勒得怎样怎样狰狞，把自己描绘得怎么样英勇，说明自己失包的原因仅仅是势单力孤、不敌众的缘故。
袁经理还说自己之所以把这事秘而不宣，纯粹是怕不良情绪感染科室干部们，影响他们的工作。大家大眼瞪小眼，屏息静气地听罢袁经理所说的惊险故事，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仿佛自己同样在遭到那恐怖黑影追逐似的，威胁感十足。
终于，大家摆脱了袁经理遭劫的阴影笼罩，在喟叹社会治安状况不尽如人意之余，抨击起那些流氓抢劫的罪恶行径来。时间一长，严肃的话题又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大家开始与逢凶化吉的袁经理开起了玩笑：“袁经理，常言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嘛！您拎包找到了就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是啊是啊，”秘书小王更是不失时机地奉承一句，“袁经理。我说您是大祸过后必有后福哇。吉星高照嘛！”
此言一出，大家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可袁德林经理此刻没笑出来，也许他还心有余悸，忘却不了被匕首顶往脊背的滋味；也许他在考虑下午的公安局之行，也许他在想……但我敢打保票，此刻，办公室里的所有人，根本就揣摸不透他们经理的心思。因为袁经理为了某种特殊原因，根本就不希望找回拎包，他宁肯蒙受损失，也不愿东西在公安局的努力下完璧归赵。

下午，袁德林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公安局的大门。接待他的两位民警态度相当和蔼客气，请他坐下后，他们指了指搁在办公桌上的那只被追回的黑色拎包，要他把案发时的情况详细说一下。于是，袁德林对他们重复了一遍上午在办公室对同事们说过的故事。

“我们检查了一下，在你拎包里还发现一叠数额不小的钱款呢！”民警同志意味深长地盯了袁德林一眼。
袁德林耳朵胀得通红，神情尴尬地承认：“是……是有30000元现金。”
“袁经理一下子被人劫去30000元，却没向任何公安机关报案，这是什么缘故呀？”
一听民瞥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袁德林掏出手帕擦了擦沁在脑门上的汗珠，哭丧着脸说出了一番道理。原来堂堂的大经理也得了社会上流行的“妻管严”毛病，他那位精明强干的夫人，经济大权在握，一分一厘都将他卡得死死的。幸亏他不是个泛泛之辈，几年来，他利用职务津贴、承包兑现奖金等等名堂，攒下了一笔可观的私房钱。
现在社会上不正时兴什么超前消费热潮吗？照相机算是最时髦的商品了，他的宝贝儿子整天在家缠着他们要买。终于，袁德林沉不住气了。眼看儿子生日逼近他咬咬牙从小金库里提出了全部家当，想冷不防抱一台回去，博夫人、儿子大乐一场。那天下班他本该去电器商场的，半路上正巧给下属的一个工程队头儿截住，横拉硬拽之下，碍于情面的袁德林不得不随他一起上了“聚仙楼”酒家。

谁知几杯老酒落肚引得神魂颠倒，回家路上竟会惹下塌天大祸，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钞票全部丢掉。他之所以没敢报案，主要是怕这事被省吃俭用的夫人知道心痛，真那样的话他不死也得剥层皮啊。
民警同志听完袁德林的解释，会意地相视一顾，几乎同时畅然大笑起来。笑声中，袁德林有种针芒刺背的感受，浑身都觉得不舒服。终于，民警问道“袁经理，想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回你的拎包吗？”看见袁德林支支吾吾不知所措的滑稽模样，他们一字一句地接着说：“因为那位抢劫者主动来自首了。”
“啊？!”袁德林绝对不敢相信，抢劫犯在费了心机、冒了风险之后，会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钞票统统上交。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见他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民警觉得火候到了，他摁了一下桌旁的电钮，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门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望到了局促不安的袁德林，连忙向他打起招呼来。袁德林觉得此人面庞很熟，可一时半会儿就是记不起在哪儿和他打过交道。那人见状揶揄地点了他一句：“袁经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不是海门工程队的施工员小游吗？上回我还陪队长一起给您送过……”
坏了，坏了，未等他把话说完，袁德林已经知道事情糟糕了。他想起了海门工程队是有这么个难缠的施工员。有一次，海门工程队队长为酬谢他下拨的“肥肉”工程而支付一笔可观的顾问费时，就是这个姓蒋的小子，竟把当时的现场照片拍摄了下来，还美其名曰：“留做纪念。”害得他好几夜睡不踏实。但是直到现在，袁德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天前那个凶狠的抢劫犯竟然又会是他。从姓蒋的颇费周折的抢劫举动里，从他耐人寻味的上交动机中，袁德林似乎感到不祥的预兆，顿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
海门工程队那位姓蒋的施工员可不管这一套，在民警同志的鼓励下，他勇气十足地将自己所以抢劫袁德林的原因，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由于他的揭发，袁德林的真面目很快来了个大曝光。实际上，袁德林是个胆大安为、利益熏心的家伙。这几年，他利用手中的实权，明目张胆地向外地工程队索贿受贿，只要稍不顺他的意，工程队就会面临停工待料的威胁。
一些工程队的负责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变着法子投其所好，不停地向这位贪欲十足的袁大经理进贡钱财，然后再在承接的工程项目中采取滥报造价虚设帐目、追加成本等手段中饱私囊，和袁德林同流合污、沉瀣一气，损国家坑集体肥自己。在这种畸形的工作局面影响下，工程队为了抢进度挣大钱，不惜降低质量要求，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甚至连施工人员安全与否这一最起码的条件也得不到保证，工地伤亡事故接二连三地发生。
可袁德林经理倒好，面对严峻的现实却无动于衷，把工程队民工的人身安全保护置于脑后，一门心思钻他的钱眼儿。三天前在“聚仙楼”酒家，他不顾海门工程队刚刚发生过一起亡，一伤二的重大恶性事故的现实，在收纳了工程队队长送上的30000元钞票之后，也不问对方总结事故经验教训的结果如何，竟然私下许诺将海城建筑公司下期预算造价为80万的办公楼工程，全部划给海门工程队施工。
工程队队长要买通袁大经理的计划，秘密对外不对里，施工员小蒋知道后心里可真急了。他明白一旦计划确立实施，国家，集体财产将到很大损害，而且在完成这个计划的过程中，工程队受赚大钱的意识驱使，必定会争分夺秒地抢进度，其结果肯定会有一连串的事故出现，民工们的生命安全首当其冲地将受到威胁。
施工员小蒋对袁德林经理的所作所为早就不满，一直想寻机发泄一下胸中的怨忿。他考虑了好几种方案，最后却选中了铤而走险半道抢劫的下策，因为他觉得这一招最痛快、解恨，可以给袁德林一个教训。但小蒋没想到此举并没有触动对方的神经，因为老奸巨猾的他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头上的乌纱帽不丢，30000元钞票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小蒋实在受不了袁德林的无赖相，三天之后毅然来到公安局自首、告发……

顿时，袁德林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浑身瘪软。民警同志目光威严地瞪了他一眼：“袁经理，我们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尽管小蒋的做法是错误的，但他的行动却也是令人深思的。我们准备把有关案卷，及时移交到检察机关，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华山一条路：坦白从宽。希望你端正态度，好自为之，不要错过最后的赎罪机会。”

“完了，完了。”袁德林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一片苍白。可就在他神智快要崩溃的一刹那，他还在侥幸地胡思乱想：唉，三天前我要是碰到一个真正的抢劫犯就好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