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历史｜父子之间：永不可期的第二次握手

杨健

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个神秘的“众劫回归”观：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事情吧，想想它们重演如昨，甚至重演本身无休无止地重演下去！这癫狂的幻念意味着什么？

从反面说：“永劫回归”的幻念表明，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

——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一、只有一次等于没有

阿卜杜勒法塔赫·约翰·钱德里与史蒂夫·保罗·乔布斯，这对生物学意义上的父子，曾见过一次面，只见过一次面。

乔布斯

很难确定两人见面的精确时间。合理推测，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期，从苹果Ⅲ电脑发布到乔布斯被苹果公司驱逐的时间段。见面地点，在钱德里经营的一家地中海餐厅。

父子见面作为一个事实被讲述，是在钱德里与亲生女儿、乔布斯亲生妹妹莫娜·辛普森的第一次见面中。严谨一些，父女失联20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钱德里与辛普森父女见面，发生在1987年初。在此之前，乔布斯与辛普森兄妹已经相认。兄妹相认那段日子，妹妹的小说处女作《在别处》获得巨大成功，连续数周挤入图书畅销榜。乔治·普林顿，辛普森供职的《巴黎评论》创刊人，为此举办了庆祝会，乔布斯特意从加州飞赴纽约出席。事情都赶一块儿了。哥哥回加州没几天，妹妹来电：她最近也要飞加州，那个人有下落了。

跟哥哥对那个人毫无兴趣不同，妹妹一直试图寻找亲生父亲。说起来有些鬼使神差。妹妹在加州雇过一位私家侦探，侦探无意间从当地机动车管理局搜到一个名字，阿卜杜勒法塔赫·钱德里。名字后面有详细住址，那个人在萨克拉门托，经营着一家餐厅。妹妹问哥哥，要不要一起去萨克拉门托。哥哥答：不了，你也别对那个人提起我。

原本父亲同一双儿女的团聚，变成了父女之间略显局促的谈话。谈话在萨克拉门托钱德里经营的餐厅进行，老板丰富的婚史是主菜。截至父女见面，钱德里有过三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同辛普森的母亲乔安妮·席贝尔，当然，席贝尔也是乔布斯的亲生母亲。第二次婚姻，他娶了一位年轻的妖娆女郎，可惜没有维系多久。第三次婚姻，女方是一位地产商的遗孀，年纪较大且有成年子女。后两次婚姻，都没再要孩子。有些事情父亲当时无法向女儿坦白，他还会有第四次婚姻，在遥远的将来，还是没有要孩子。

可能是怕女儿误会，钱德里告诉女儿，他和她母亲不只有她一个孩子。在她之前，还生过一个男孩。“他怎么样了？”，辛普森明知故问，她是握有标准答案的监考老师。“我没见过那孩子，他恐怕已经不在了。”考生的回答，瞬间让话题变得感伤。

为了缓和气氛，父亲聊起了自己从事的餐饮行业。除了萨克拉门托这家，钱德里还经营着其他几家餐厅，都很漂亮。他在圣何塞北部有一家餐厅，怡人的地中海风情，“哦，那实在是太棒了，真希望你能去看看。”跑偏的话题，扯出了父女谈话中最关键的信息点——

“许多硅谷的成功人士经常去那儿，包括史蒂夫·乔布斯。”

看着女儿惊呆了的表情，父亲接着显摆，“真的真的，他的确来过。人很和善，给小费也非常慷慨。”

此时的辛普森，强忍着冲动，没有脱口而出：史蒂夫·乔布斯就是那个男孩，你的亲生儿子！

谈话结束，辛普森没有离开，她悄悄用餐厅的付费电话打给了哥哥。妹妹约哥哥见面，快，马上，别耽误。

伯克利罗马咖啡馆，乔布斯听辛普森转述父亲的逸事。当他听到圣何塞的这家餐厅，惊讶程度超乎想象。没错，他去过这家餐厅，老板的辨识度不低，“他是叙利亚人，是个秃顶。我们还握了握手。”

钱德里与乔布斯握手的那一刻，是两个人生命中靠得最近的那一刻，能触到对方的手心、嗅到对方的体味、看清对方瞳孔的颜色和唇边未剃净的胡茬。那一刻，是亲生父子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只是，父子见面，父不知子，子不识父。声名鹊起的科技新贵，对餐厅老板的礼节性致谢。仅此而已。将军兴致来了，也会随便找个大头兵，拍肩训话动员鼓励一番。可这在将军的光荣荆棘路上，连块石子都算不上。未经检视的细节，没有必要拔高意义。

哪怕父子见面之事被讲述和倾听时，父亲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依旧茫然不觉。茫然将伴随钱德里很多年，乔布斯不想认他，所以禁止妹妹向钱德里泄露答案。早年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心理阴影，面积比加州还大。更现实的考虑是，乔布斯担心钱德里借此事来敲诈他。一颗长大成人的精子，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精子供给侧。关于亲生父母，乔布斯有颇具唯物精神的定义：他们是我的精子库和卵子库。

钱德里在黑暗里走了很久，终于在不经意间触到了电灯的开关。互联网是世界的光，它让一些小概率事件具备实现的可能。2006年，钱德里在网上看到一篇博文，里面提到了他和乔布斯的关系。博主从辛普森的第二部小说《失散的父亲》，得到了关键线索。小说蓝本，是辛普森寻找钱德里的故事。

博文所言是真的吗？太不可思议！钱德里想求证一下，求证的渠道是女儿辛普森。此时的他已移居内华达州，在雷诺市布姆顿赌场担任餐饮主管，女儿则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创意写作。钱德里随即赶赴洛杉矶，带着他新婚的第四任妻子罗希利。

父亲问：“史蒂夫·乔布斯是怎么回事？”

女儿答：“没啥好惊讶的，就是这么回事！”

没啥好惊讶的？钱德里惊得目瞪口呆，他把这事儿称作“一个重大冲击”。女儿补充说的几句话，给父亲更大的惊讶和冲击：“他早就知道这事，比你早很多。但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事，也不允许我让你知道这事。”

好的，明白了。钱德里，恰如女儿辛普森所评价的，是一个特别特别被动的人，会将命运的安排照单全收。他绝对尊重儿子的意愿，没有给乔布斯打过电话，也未向身边的朋友提及乔布斯，即便是最亲密的朋友。

不过，在知悉自己与乔布斯的关系后，钱德里给乔布斯发过几封电子邮件，邮件内容简短而单调：“祝生日快乐”or“祝早日康复”。

是的，在父子都知道答案时，儿子已经罹患胰腺癌。眼光放远一点，乔布斯至死都未与钱德里相认。圣何塞地中海餐厅进行的那次握手，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永远消失不复回归。

二、乔布斯投错了胎

霍姆斯，排名阿勒颇、大马士革之后的叙利亚第三大城市，排名阿勒颇之后的叙利亚第二大建筑垃圾堆场。时光倒流，满目废墟和遍地瓦砾会被还原成喧嚣的巴扎、肃穆的清真寺、繁忙的火车货站，地下还铺设着通往地中海沿岸港口的石油管道。

这座已经认不出来原来面目的城市，是钱德里的故乡。钱德里家族是当地名门，叙利亚独立之初，也就是钱德里青少年时期，至少在霍姆斯，人们将这个家族视作财富的象征。叙利亚内战中，被毁坏得最彻底的巴巴阿穆尔区，有多家属于钱德里家族的炼油厂。钱德里家族雇请的粮食经销商，若不能及时完成收购指标，大马士革和贝鲁特的小麦价格就会上涨。

与富有相匹配，钱德里家族在政治和宗教观念上是保守的。钱德里父亲是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反对派，对米歇尔·阿弗拉克嗤之以鼻。他母亲则是传统的穆斯林妇女，一口气为丈夫生了九个孩子。九个孩子里有三个男孩，钱德里是老幺。父母尽管保守，倒也不排斥国际化教育。钱德里大哥毕业于加拉塔萨雷大学，二哥毕业于索邦大学。

钱德里本人的求学简历，堪称一份优质教育资源的清单。他在当地一所耶稣会寄宿学校完成了基础教育，本科就读于贝鲁特美国大学。1953年，22岁的钱德里来到美国，进入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攻读政治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是中东地区的殖民主义问题。

制造乔布斯的物料到位了一半，他会在这所大学遇到他的另一半。

乔安妮·席贝尔，也是22岁，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语言障碍矫正专业的研究生，一个规矩人家的姑娘。姑娘来自本州布朗县绿湾市郊区，天主教氛围浓郁的德裔社区。她的父亲亚瑟·席贝尔，经营着一家水貂养殖场，还将生意拓展到其他领域，包括印刷和房产。在邻居眼里，亚瑟·席贝尔对女儿的教育，是比他的生意更成功的个人事项。等女儿研究生毕业，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靠谱的男人，一位德裔父亲的标准化产品就算验收合格了。

事与愿违，关键档口女儿出了岔子，她在这所大学遇到了她的另一半。

兼职助教阿卜杜勒法塔赫·钱德里，为乔安妮·席贝尔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吸引力和想象力的异邦世界。中东男子特有的神秘气质、富裕家庭才有的从容举止、从事外交工作的人生规划……乔安妮这样的美国中西部姑娘，对之毫无抵抗力。还有，阿卜杜勒法塔赫·钱德里在自己名字中间嵌入了一个英美化的“约翰”，更让乔安妮觉得他是个有心人。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1954年初夏，钱德里把乔安妮带回了他的世界，还没被坦克履带碾成建筑垃圾的霍姆斯。乔安妮在男友家里度过了整个假期，学会了做叙利亚菜肴，领略了阿拉伯大家族的种种习俗，也收获了一些计划外的礼物。根据时间推算，未来的苹果公司CEO，就是源自这对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青年在霍姆斯的某次亲热。

假期结束，钱德里和乔安妮回到威斯康辛。然后，姑娘发现了自己收获的礼物。一位成长于德裔天主教家庭的女儿，冷不丁跑到父亲面前，说“我怀孕了”，男方是阿拉伯人，穆斯林。这个……

父亲的考虑周全而合乎常理，天主教不允许女孩儿未婚先孕，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也不允许女儿嫁给伊斯兰教徒。

在那个年代的美国，伦理背景由传统道德塑造，猫王所引领的反主流文化尚未得势。男人们养家糊口，女人们操持家务，孩子们乖巧听话。周日，男人们清洗车辆、打理草坪，女人们准备晚餐、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没人离经叛道，大家都安分守己，这份宁静和平淡值得珍藏。后来，斯皮尔伯格用电影镜头表达了对那个年代的敬意。所以在那个年代，做未婚母亲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而堕胎既违背天主教规，又违反美国法律。乔布斯还没出生，就面临着两难。丹尼尔·伊克比亚版的《乔布斯传》里，作者开宗明义，对传主的人生起点下了准确的定义——

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骰子散落在桌底，一粒还在打转，仿佛在调皮地阻止人们计算点数；另一粒滚得太远，已无迹可寻；至于那些已经落稳的正面朝上的骰子，有点数1，点数2，也有点数3……史蒂夫·乔布斯投错了胎。

乔布斯是一粒散落在桌底的骰子，没有人期待他的到来。本该迎接他来到世间的那些人都躲闪不及，逃避责任。唯一躲不开乔布斯的是乔安妮，乔布斯是老天给她的礼物，关键是礼物还寄存在她子宫里。对于已经怀孕的单身女性来说，解决之道是把新生的婴儿托付给别人收养。乔安妮走的就是这条道，实事求是，也是必由之路。1955年初，接近乔安妮临产的时间，她孤身来到了旧金山。一位好心的妇产科医生收留了她，为她接生，并秘密安排了收养事宜。

1955年2月24日，乔布斯呱呱坠地。哦，不，他来到人世时还不叫乔布斯，是“无名婴儿”。旧金山当地一对家境普通、善良本分的夫妇收养了他，这对夫妇就是保罗·乔布斯和克拉拉·乔布斯。“无名婴儿”粉嫩的小脸上，有一道加州的曙光。

有些信息，新生婴儿是不得而知的。在母亲孕育他的那段日子，他的外祖父亚瑟·席贝尔，就是竭力反对他亲生父母交往的人，已经罹患重病，奄奄一息。1955年8月，亚瑟·席贝尔离世。当年圣诞节假期，阿卜杜勒法塔赫·约翰·钱德里和乔安妮·席贝尔，在绿湾市圣菲利普天主教堂举行婚礼，被棒打的鸳鸯终成眷属。

钱德里和乔安妮的婚姻维系了七年。七年婚姻的第三年，1957年6月，钱德里刚完成博士论文《联合国制定国家独立标准的举措》的答辩，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莫娜·辛普森出生。妹妹要比哥哥幸运，她是婚生子女。日后，妹妹会成为连接钱德里和乔布斯的一座桥梁。遗憾，父子俩终究没能通过桥梁，实现第二次握手。

三、去了一个好人家

投错了胎的乔布斯，去了一个好人家。他的经历应了那句时髦的话，被亲生父母遗弃是他人生的幸运。保罗·乔布斯和克拉拉·乔布斯夫妇，是正统价值观的卫道士，深受加尔文派教义的熏陶。能收养这个孩子，啊，是上帝的拣选。克拉拉由于宫外孕失去了生育能力，夫妇俩决定将爱给予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结婚九年后，他们等到了。

高中时期的乔布斯

但回过头说，领养过程还是费了些周折的。乔安妮为孩子未来考虑，给领养者设了道门槛：必须大学毕业。抱歉，保罗和克拉拉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所以，他们一开始就被pass了。乔布斯原定的养父母，是一对律师夫妇。没成想，孩子出生后律师夫妇临时变卦了。真是神赐的机会！1955年初的某个深夜，乔布斯夫妇接到了那位妇产科医生的电话。

可乔安妮对递补者的学历仍有所犹豫，拒绝在领养协议上签字。双方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乔安妮接受了妥协方案：乔布斯夫妇必须设专门账户，保证孩子上大学。领养程序拖拖拉拉，全部流程走完，已经到了1955年的圣母往见节。

与生母的这一别，差不多有30年。30年里，乔布斯是一个模范家庭的天选之子。模范家庭首先有一对模范家长，乔布斯所谓“他们百分之一千是我父母”的两口子。

养父保罗，是乔布斯生母乔安妮的老乡，也来自威斯康辛。保罗是典型的中西部牧场长大的孩子，肌肉结实、孔武有力。这一方面锻造自粗粝的环境，另一方面要拜他那喝醉了酒爱家暴的父亲所赐。好在性格方面，保罗没有继承父亲的戾气。这个六英尺高、有着惹眼文身的家伙，其实是只披着狼皮的羊，内心柔软得令人诧异。保罗高中辍学后，在西部游荡了几年，学会了毕生受用的手艺：机械维修。19岁时，不习水性的他加入了海岸警卫队，成为梅格斯号运输舰上的一名锅炉工。他服役期间表现良好，获得不少奖励。不知为何，他提升却很缓慢，一等兵是他军衔的上限。但一等兵有一件事令养子乔布斯引以为傲：“二战时我爸爸在意大利为巴顿将军运送过部队。”

像所有渴望安定的单身汉一样，二战结束，一等兵的一等大事是赶紧结婚。在梅格斯号退役停靠的旧金山，一等兵凭着蓝领式的蛮劲儿跟战友打赌，他会在两周内找到自己的女人。老天宠他，当晚他就约到了一位漂亮姑娘，克拉拉·哈格比安。

克拉拉是亚美尼亚裔，父母是1915年种族屠杀的幸存者。她出生在新泽西，童年时代全家迁居旧金山。克拉拉如此爽快答应跟保罗约会，不是后者魅力多大，而是因为他摆弄的福特730，有辆车出行太方便了。别搞错，克拉拉并不是一个物质女孩，她有着亚美尼亚女性特有的纯良品格，温和、隐忍、朴实。上述品格在克拉拉为人妇、为人母后，会被进一步放大。她在1946年成为退伍兵保罗的妻子，1955年成为乔布斯的养母。一个靠一纸领养协议拼凑出的核心家庭，就这么完美地开始运作了。

养父母起初用来迎接乔布斯的家，在金门公园附近，一套可以眺望太平洋的公寓。那时，养父保罗在一家信贷公司做催账员，他高大威猛的身材尤其适合这个职业；养母克拉拉则帮着附近的人家带孩子，她的薪水用以支付乔布斯学游泳的费用。夫妇俩对乔布斯的态度，诠释了那个年代最优质的道德观。他们并不富裕，生活捉襟见肘，却能倾其所有给予孩子持久的爱、支持和包容，包括对孩子顽劣天性的包容。1997年，乔布斯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曾深情追忆养父保罗：“我每一天都在思念着他，我希望能像他对待我那般对待我的孩子。”比较尴尬，在乔布斯23岁时——与生父钱德里遗弃他时相同的年龄，他遗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丽莎。

还是回到无拘无束的童年吧。在乔布斯5岁的年纪，他搬家了。新住址在圣塔克拉拉县的山景城，旧金山往南45分钟车程。从地理位置看，山景城跟圣何塞靠得更近，距钱德里的地中海餐厅五公里。乔布斯家在山景城拥有了一处木栅栏环绕的院落，栅栏外是种满杏树和李树的山谷，视野开阔、空气清新。山谷地理位置相对偏僻，物价不高，开销低廉。如今的人们更熟悉记者唐·赫夫勒1971年给此处起的名字：硅谷。

搬到山景城时，乔布斯多了个妹妹帕蒂，也是领养的。养父保罗专职干起了二手车维修、翻新业务，养母克拉拉在一家公司当会计。养父母信守承诺，将积蓄存进了专门账户，作为乔布斯以后读大学的费用。

童年乔布斯看不到如此深远的事，他目不转睛盯着的是养父那双“有魔力的手”。保罗凡事不求人，有什么机械活、木工活、电器活，他都习惯撸起袖子自己拾掇。他的工作间就是自家的车库，哈，说到重点了。车库里有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台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榔头、电锯、螺丝刀、万向节……

乔布斯6岁的某一天，保罗突然心血来潮，将自己的工作台辟出了一半给他，“儿子，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台了。”

怎么说呢，保罗的这句话，像一幕伟大传奇剧的“开机”，传奇剧名叫“硅谷的车库创新”。舞台上配足了所有的道具，接下来各路演员会粉墨登场，乔布斯是领衔主演。哦，别忘了提醒乔布斯：请感谢你的养父母，保罗·乔布斯和克拉拉·乔布斯，是他们拯救了一个茫然、疑虑而困顿的灵魂。

乔布斯与劳伦娜·鲍威尔

四、生母在天使之城

模范家庭也有解体的时候，拆散它的是死亡。率先道别的是养母克拉拉。1985年克拉拉确诊肺癌，身体状况一落千丈，于次年11月辞世。

克拉拉弥留之际，对乔布斯聊起了一些领养他的细节。善良的养母劝导养子，要原谅生母当初的行为（抛弃他）：“她也是被逼无奈，毕竟，天主教不允许女孩未婚先孕。”听闻此言，乔布斯却问了养母一个无厘头的问题：“跟爸爸结婚时，您是处女吗？”虽然难以启齿，养母还是如实作答，之前她有过一段婚姻，但前夫在二战中牺牲了。养母说着说着，脸上挤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多么温馨。

养母离世有一个副产品，乔布斯决定与生母取得联系——前提是征得养父的同意。养父保罗没有意见，他还是那么宽厚。

其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乔布斯就启动了寻访生母的工作。他聘请了一位私家侦探，可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真正的突破还得靠自己，乔布斯翻看自己的出生证，发现了一位医生的名字，对，就是那位好心的妇产科医生。凑巧的是，黄页上仍可以查到医生的电话。乔布斯致电医生，医生拒绝透露任何信息。不久之后，医生去世，他的遗孀找到乔布斯，带着一封医生的亲笔信，信里有乔布斯想要知道的答案。

被乔布斯遗弃的女儿丽莎，成年后出版了一部自传《小人物：我和父亲乔布斯》。书中，乔布斯寻母过程是一个诡异而离奇的故事——

他（乔布斯）去见那位医生，问生母的名字。医生说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诉他，因为此举违反保密协议。乔布斯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打算再等等，看看有没有转机。与此同时，医生坐在桌前写了张纸条：“等我死后，请转告乔布斯，说我认识他的生母，她叫乔安妮。”纸条上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四个小时之后，医生死于冠心病。乔布斯拿到纸条，找到了生母，还得知自己有个妹妹，名叫莫娜。

无论如何，乔布斯打探到了生母的下落，乔安妮住在洛杉矶。养母去世当月，在天使之城，亲生母子重逢，重逢的主题是母亲对儿子的忏悔。母亲喋喋不休，她当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是在确认领养者会善待他后才签字的，她始终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痛苦，她始终在想念他……儿子安慰母亲，“没事，结果不算很糟。我很高兴，我没有被堕胎。”

谈话复归平静，乔安妮告诉乔布斯：他还有个亲妹妹，叫莫娜·辛普森，目前在纽约《巴黎评论》做编辑。晚上，乔安妮又致电女儿，“你有个亲哥哥，又帅又有钱，是个大人物，我马上会带他来见你。”可能是母亲电话中故意隐藏了部分信息，辛普森只知道哥哥是个大人物，却并不知道大人物究竟是谁。《巴黎评论》编辑部也在猜，一位同事随口诌了一句“没准是苹果公司创始人呢”。闭眼射出的箭命中了靶心。两周后，乔安妮带着哥哥来见妹妹。纽约瑞吉酒店大堂，盲盒打开了，史蒂夫·乔布斯。

见面那一刻，是乔布斯与辛普森兄妹俩，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存在。他们的个性是如此相像，都敏感而倔强，极度关注细节。相认之后，他们的关系迅速变得亲密，并在彼此生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辛普森是哥哥坚定的拥趸、知心的朋友，她称哥哥为“众神之神”，还以“众神之神”为原型创作了第三部小说《凡人》。乔布斯则整箱整箱地给妹妹寄去品牌服装，担当妹妹的形象顾问，他会炫耀似地对身边人说“我妹妹是个作家”。嗯，那段日子，作家的处女作《在别处》正在热卖。

从《在别处》里，乔布斯可以梳理出亲生母亲和妹妹过往20多年的生活。1962年，在妹妹5岁时，钱德里抛弃了乔安妮母女。后来，乔安妮带着女儿改嫁滑冰教练乔治·辛普森，母女都随了辛普森的姓。这段婚姻也没维系多久，双方于1970年离异。乔安妮母女四处流浪，几经辗转，最终定居于洛杉矶。

天使之城的重逢，乔布斯找到了亲生母亲，还找到了亲妹妹，而妹妹很快又找到了亲生父亲。寻亲游戏玩到这儿，参与者会发现他们之间离得并不遥远，乔布斯在硅谷，乔安妮在洛杉矶，钱德里在萨克拉门托，都是加州地界。

钱德里是个例外，他是被寻找的人。肇事逃逸后，他不知道车祸现场的景象。就像女儿寻到他时他所说的那样，“在你之前我和你母亲还生过一个男孩，恐怕已经不在了。”钱德里就是这么认为的。

五、用iPhone 4的钱德里

1957年，钱德里收获了两样东西，威斯康辛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和女儿莫娜。他当外交官的梦却破灭了。叙利亚国内，与埃及合并的吁求已不可阻挡，主导政治进程的是阿拉伯复兴社会党，钱德里家族与该党政见不合。如此看来，摆在博士面前的路，似乎唯有一条。他将名下霍姆斯的炼油厂交给长兄经营，自己留在了美国。还有一个因素，对钱德里的选择也起关键作用，乔安妮不愿随他回叙利亚。

钱德里和乔安妮七年的婚姻生活，都是在威斯康辛度过的。博士毕业后，钱德里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任教，但该校档案中没有他的聘任记录。在麦迪逊分校期间，他没有出版过理论专著，只是在几份阿拉伯文报纸上开有专栏。专栏写作最大的成就是，1958年3月，他在叙利亚与埃及合并之初就预言了它们的散伙，文章标题是《脆弱的联合》。

这个标题用在钱德里和乔安妮的婚姻上，也是贴切的。这对不被女方家长祝福的夫妻，也未被命运厚待。在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瓦解的次年，钱德里和乔安妮分手。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成长背景和生活习惯的差异等等，都是终结婚姻的原因。事后看，钱德里对婚姻和家庭不那么严肃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推手。他像一阵沙漠里的风，从乔安妮的生活掠过，踪迹难寻。

与乔安妮离婚后，钱德里就离开了威斯康辛。接下来几年，他在美国各地高校政治学系谋求教职。1968年，他入职内华达大学雷诺分校。任教时间很短，两年后离职。内华达大学雷诺分校，是钱德里履历中最后一段从教经历，放下教鞭的他转行餐饮业。这无疑是他更擅长的领域。

钱德里的第一家餐厅开在雷诺，他经常会在餐厅招待雷诺分校的老同事。此后，他又把餐厅开到了拉斯维加斯、加州的萨克拉门托和圣何塞……

圣何塞那家地中海风情的餐厅，很多年后，钱德里和乔布斯会在此处见面、握手，相逢而不相识。第一次握手，钱德里不知道乔布斯是他儿子。当钱德里知道乔布斯是他儿子，他想不到第一次握手也是最后一次握手，第二次永不可期。

在情感上，乔布斯接纳了生母，却无法原谅生父。他将钱德里视作悲剧的根源，两人之间没有妥协余地。乔布斯对钱德里的一切，都持不屑态度。钱德里的家人怎样、钱德里的故乡发生了些什么？就那样，没兴趣。2011年，乔布斯生命最后一年，阿拉伯之春波及叙利亚，他的官方传记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问他，奥巴马政府是否该进行更多的干预？乔布斯的回答还是那么决绝：鬼知道，你干预是完蛋，不干预还是完蛋。

钱德里，一位眼角满是皱纹、已然谢顶的垂垂老者。他被亲生儿子拒绝、无视，却又偷窥似地关注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百感交集，一言难尽。雷诺市布姆顿赌场，钱德里完成每天的例行巡视，就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上网搜索乔布斯的动态、下载乔布斯在斯坦福的演讲稿、观看乔布斯在新品发布会上的发言。他使用的电脑、iPad都是苹果的产品，他的手机是最新款的iPhone 4。

作为父亲，钱德里迈出的最大胆的一步，是给儿子发过几封电子邮件，没有收到回复。而他始终没有勇气给儿子打一个电话，用他那部iPhone 4手机。再往后，钱德里在网上看到的消息都是乔布斯不断恶化的病情。父亲的感觉糟透了。

*** *** ***

2011年10月5日，史蒂夫·乔布斯辞世。在人生的最后时光，他与家人在一起：他的太太劳伦娜、他的亲生妹妹辛普森、他的另一位领养的妹妹帕蒂、他和劳伦娜的三位婚生子女，还有曾被他遗弃的女儿丽莎。与乔布斯有血缘关系的人里，唯一不在他身边的是生父钱德里。

父亲通过新闻得知了儿子的死讯，他盯着各大网站首页铺满了的纪念专辑，配图都是乔布斯20岁到30岁时期的照片，都是天才加嬉皮士范儿。钱德里说，他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参考书目：

《史蒂夫·乔布斯传》，沃尔特·艾萨克森著，中信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乔布斯传（1955-2011）》，丹尼尔·伊克比亚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麦克米伦世纪名人传记：非凡乔布斯》，凯伦·布鲁门萨尔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年6月版

《活着就为改变世界：史蒂夫·乔布斯传》，杰弗里·扬、威廉·西蒙著，中信出版社2010年7月版

《乔布斯和他的对手们》，姜洪军著，科学出版社2011年10月版

《成为乔布斯》，布伦特·施兰德、里克·特策利著，中信出版社2016年10月版

《乔布斯的魔力演讲》，卡迈恩·加洛著，中信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小人物：我和父亲乔布斯》，丽莎·布伦南·乔布斯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6月版

《凡人》，莫娜·辛普森著，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6年9月版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作家出版社1994年9月版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