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房鬼故事吓懵的童年

“拆了，你家十单元拆完了。”

发小不断给我现场直播着三公司拆迁的动态，看着视频上的残垣断壁，我莫名生出一种快感，原先以为的怀旧依恋竟然荡然无存，刹那间就有一个想法在我心里蠢蠢欲动，我预谋着以这场拆迁来治愈困扰我半生的一个病——恐惧症。

我这个病根就在这片楼群里，西安市和平门外建西街市建三公司家属院。

从小在这里我受到了五花八门的启蒙教育，印象最深的是鬼和魂，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熏陶对我影响至深，直到今天我依然恐惧黑暗，害怕孤独，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

这成了我一个致命弱点，跟老公吵架，白天我厉害得很，嘴硬得巴拉巴拉地绝不服软，半夜十二点以后满屋子的家具都变成了未知的魔影，这个时候所有的理直气壮都溃不成军。

我预谋，我要在阳光下站在这轰然倒塌的废墟上，把长满妖魔鬼怪故事的瓦砾踩在脚下，把我心里的阴霾在阳光下晒透从根上铲除恐惧，让它们和这些废砖烂瓦一样统统被扔到九霄云外去。

终于遇见一个又阳光灿烂又有闲暇的日子，儿子陪着我顶着艳阳，踏着长满故事的瓦砾，听我絮絮叨叨地晒出这废墟下的鬼故事……

这是一片解放初期盖的苏式筒子楼，红砖结构，单元的大门设立在楼房中央，一进单元门有一个七八平见方的楼梯间，楼梯间尽头是通往楼上的阶梯和楼梯底下储物的空间。楼梯的左右两边对称着两条长长的走道，走道贯穿整栋建筑的中心，它像一个穿肉的签子，把一间间房子左左右右串在一串。

我的家住在十单元一楼南边这一头，我就出生在这里。

小房奶奶的鬼

打开木制的走道门，一米见宽悠长黑暗的走道右首依次排列着两个公共厨房、一个公共厕所、一间小房子，左首并列三间大房子分别住了两户人家，我家住在顶头，是个套间。

小房里住了一对老夫妻，我们就管他们叫小房奶奶小房爷爷。

小房奶奶和小房爷爷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妻，他们有一个断了一只手臂的儿子，据说儿子是捡的，在西安城的另一个地方住。

小房奶奶年轻时有些经历，解放后经改造嫁给了贫苦出身的小房爷爷，小房爷爷是单位医务所看大门的，为人憨厚老实，对小房奶奶宠着惯着，那时虽然不富裕但有小房爷爷护着小房奶奶依旧保留着一些“不良习惯”，譬如喜欢打牌。

小房奶奶的大孙女生了孩子，没人看管，就放在小房奶奶这。按说这是重孙子，小房奶奶应精心照看才是，可是贪玩的小房奶奶把小重孙子绑在烧热的炕上，就出去打牌了，等她玩完回来时，可怜的小孙子活活地被炕死了。

这巨大的伤痛几乎阻断了小房奶奶与儿子一家的来往，一年半载断臂的儿子才上门来看看二老。

小房奶奶和小房爷爷就像五保户一样成为我们小学生学雷锋的对象，在需要学雷锋的时候我们就扛着扫把去给他家扫地收拾屋子。

印象中的小房奶奶老得很，满脸枯黜皮，花白的头发上捂着一顶黑平绒帽子，牙齿掉光的嘴唇抿成一条长缝，常年四季一身黑色大襟套衫，肥大宽松的黑布裤子扎着裤脚，一双三寸金莲像粽子一样裹在尖头黑布鞋里。

小房奶奶喜欢串门，我家大门一开，她就拄着拐杖笃笃笃地进来坐在我家大桌子旁边的高凳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记得有一次她捏着我家桌子上的毛主席半身橡皮坐像，给我妈唠叨：“我跟毛主席同岁，一年生的。”现在想来其实她的年龄也就是七十多岁，那时的人显老。

小房爷爷去世后，小房奶奶更是寂寞孤独的要命，她的小房门从来也不关闭，我们从她门前经过时有时会恶作剧一样大吼一声，小房奶奶就像雕塑一样纹丝不动地围坐在被子里，倒是把她房子里的小老鼠吓得四处乱窜。

还有一次，我和两个小伙伴，拿着一把算盘，站在小房奶奶门口对着她的背影，噼里啪啦扒拉着算盘珠子大叫，杨白劳，你欠下我的租子该还了，气的小房奶奶扭头大骂：“妈了个逼，小逼孩儿，我日恁奶奶！”。哎呀，现在想想，我们小时候咋就那么讨厌人呢！

慢慢小房奶奶的行动越来越怪异害怕，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在过道门口，看见小房奶奶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提着个大红绸包裹从厨房出来，经过昏暗的过道进到她的小房里子。后来当我知道那个红绸子包裹里是小房爷爷的骨灰时，我就再也不敢在黑夜的时候一个人去厨房了。

再后来小房奶奶出现了幻觉，总是给人说昨晚小房爷爷来找她了，趴着窗户叫她。

小房奶奶的小房子与我睡觉的房子一墙之隔，两家的窗户也紧挨着，白天蔫不答答的小房奶奶一到后半夜就精神起来，我好几次被她的叫骂声惊醒：“恁妈了个逼，滚，死不要脸的，不要来找我！”

这骂声含混不清，在黢黑寂静的夜晚从她的窗口挤出又飘进我的窗户，我蜷缩在被子里睁大惊恐的双眼死死瞪着窗帘上瑟瑟抖动的树影，生怕小房爷爷走错地方进到我的窗户里来。

终于小房奶奶出事了，那晚我爸爸下班回来，路过小房奶奶门口时，发现坐在被窝里的她歪着身子不对劲，就急忙喊着：“大娘！大娘！”不见回声，进去一看，小房奶奶口吐白沫昏迷过去，手上数了一半的人民币散落在被子上，她煤气中毒了。

听见动静的邻居们纷纷聚拢，赶紧打开窗户把小蜂窝煤炉子抬出去，小房奶奶的儿子接到报信也连夜赶来，把她接走了。

接走小房奶奶后，一切都恢复了夜的黑暗，我躺在床上不敢闭眼，隐约听见笃笃笃拐杖戳在地上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瞥向我家大门，一截斜仗从大门处伸进，我噌地一下把背紧贴在墙角，全身上下紧缩在被窝之中，仅露出双眼紧盯着那个斜插进屋的拐杖，满头大汗屏住呼吸：“这是小房奶奶的鬼回来了吗？”

惊吓中我迷迷糊糊挨到天亮，爸爸起来打开灯顺手抄起门边的扫把出去了，我定睛瞅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大门，这才放心地呼呼大睡过去。

小房奶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间小房子从此就一直锁着，我从此每每经过时都要像闪电一样跑过去，直到我离开那个地方……

熊爹爹的鬼

熊爹爹是住在二楼的一位孤老头，是肝硬化死的。

在他预感自己的大限将至时，给自己置办了一口棺材，就放在一楼的楼梯底下。

楼梯底下没有窗户白天也很暗，熊爹爹拉了一个一百瓦的大灯泡子，抽空就支撑着他干瘦蜡黄的身体，颤颤巍巍地用油漆一遍一遍地给自己的棺材刷漆。

第一道上的是大红色，第二道上的是黑色，上黑色时身体已经支不住了，在楼梯底下的白灰墙上留下了两撇黑手迹，那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抓油漆刷子粘上的黑漆，顺手扶抹在了墙上。我有几次放学回来正好遇见熊爹爹干活，怕得要死还偏偏要去偷看，强光下熊爹爹病入膏肓的样子丝丝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熊爹爹死的时候，他的棺材被挪到了过道间里架在两个长条凳上，棺材头上还点上了长明灯。整个楼道被大灯泡子照得通亮，我们不敢出门也不敢回家，只有乘着大人进出的时候躲在大人的背后溜过去。

写到这里，我的臂膀仍被吓得一阵阵发凉，灯影下熊爹爹干瘦蜡黄的面孔仍历历在目，四五十年过去了，那蜡黄的脸没有一丝褪色……

小徐的鬼

相比前两个鬼，这个鬼来得不是那么直接，但它的杀伤力却丝毫不输前两个。

小徐是二楼兴礼叔叔的小儿子，当时也就三四岁的样子。

有一天大白天家里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小徐和奶奶两人在家，小徐奶奶给小徐喂饭，小徐突然指着凳子对奶奶说，那里坐了个老爷爷，在看我吃饭呢。

奶奶看去什么也没有，就说瞎说哪有人。

小徐指着那个空凳子说，就在那里，穿的什么什么衣服，长的什么什么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

小徐奶奶越听越害怕，这不就是小徐爷爷去世时的样子吗？而小徐爷爷去世一年后小徐才出生……

后来小徐家的人，去给小徐的爷爷烧了点纸钱，小徐就再也没有看到他爷爷了。

据院子里的老人说有的小孩子是能看见鬼魂的，这个在贾平凹的小说里也有说过，说是鬼魂和我们是在同一空间相处的，只是我们看不见罢了。

宫崎骏也有每天对着空房子上班问好下班道别的习惯。

厕所的鬼

那时人们业余生活很单一，闲时间也比较多，晚饭后经常有院子里会讲故事的大姐姐，把小娃们聚在一起围坐在小板凳上讲故事。

讲得最多的是关于厕所的鬼故事，但归结到最后都是类似这样的结果，譬如从厕所的水箱里或者从厕所的门缝里，冒出一只小白手什么的，然后有个声音在问要白纸还是要红纸……每每讲这种故事的时候，讲故事的人都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停顿一下，突然大喊一声，并猛推一下跟前的人，顿时在一片惊叫声中所有娃娃们都吓得抱在一起，然后在惊吓过后达到的高潮中宣布散场各回各家。

而睡觉之前肯定都要上个厕所，这个时候大家就你喊我拉地抓住同伴，陪着自己上厕所，一个在里面上，几个在外面提着裤子等，轮到最后一个上的肯定会惊恐地喊一句，都不要走等着我！

现在有时候上厕所，我还会习惯性地瞥一眼身后的水箱。

这种的鬼故事还有很多，一时半会讲不完，这还不包括各种手抄本里的鬼，如《虹桥公墓》《一双绣花鞋》等。

当然在这片废墟里除了鬼文化外还有很多文化，在这里我把红色小说《欧阳海》读了不下五遍；我还和发小老万一块偷偷摸摸读了禁书《青春之歌》；还连猜带蒙地浏览了竖版的《红楼梦》《水浒传》；并成十多次地阅读了红色样板剧剧本《沙家浜》《红灯记》，熟悉了西皮二流等专业名词；还从《参考消息》上接触了塔斯社、路透社等词；还有一份到现在都羞于被人知的报名误读，那就是把《文汇报》的汇老念成匪，汇的繁体字跟匪很像，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匪的繁体字。

那时的我也就十来岁的年龄，现在想来要是当时读的是英语科技啥的，说不定我还是个神童呢……

疫情期间一直在家憋着，两个多月没有外出，身体也变得娇气起来，一天的游逛絮叨实在是累了，晚饭后我依着沙发睡着了。

睡梦中被窗外野猫的叫声吵醒，顺手摸到茶几上的手机打开，刺眼的强光显示2：10，关闭手机眼前一片黑暗，周围的物件影影绰绰地向我压近，我下意识地抓起身上的薄被，光着脚一步一回头地往楼上卧室逃去。

唉！看来我蓄谋几天的阴谋破产了，这种童年带来的恐惧必定是要陪伴我一辈子了……

作者 | 骷髅裤头| 老西安人

摄影 | 孙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