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鬼生子

明朝年间，有一个大户人家，老爷子姓屠。这屠家可以说是当地最大的财主，真是良田千顷，金银成山。
坊间偶有传闻，说屠老爷年轻时候的第一桶金是坑害了人命才换来了。过去多年，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也没影响屠老爷的长寿，老爷子刚过完七十大寿。

但七十岁好像是个信号似的，从过完生日开始老爷子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到现在竟然已经下不了床了。
好在家里下人很多，伺候的也精心，郎中请最好的，药抓最贵的，哪怕就是吃金喝银，仰仗着屠家的财力，再养他个二三十年也不成问题。
周围的人很早就在议论，看样子屠老爷随时有可能撒手西去，屠家这偌大的家业应该谁来继承呢？是给一个儿子还是三个儿子分家呢？
其实，屠老爷留下过话，屠家的产业只能有一个主人，绝不可能拆分。
这屠老爷膝下三个儿子，为了便于区分便用屠大屠二屠三称呼他们。
这三个儿子各方面论起来都差不多，都属于智商不太高，差不多够用型的，书读得也不怎么样，倒也能看能写。
唯一让屠老爷耿耿于怀的，是这三个儿子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竟然都出奇的一致，到现在一个儿子也没有。
屠大娶了一妻三妾，生下了三个丫头，屠二一妻一妾，只养下一个丫头，屠三去年刚娶了一房媳妇，她到现在竟然屁都没放出一个来。
因此屠老爷撂下了话，谁能生下第一个孙子，这孙子哪怕是个傻子，哪怕是条狗，只要生得出来，这屠家也归了他。而且老爷子明确要求，要尽量在他闭眼之前完成任务。
别说，老爷子提出这个的条件以后，身体还真的好转不少，大伙儿一看，这就是等着大孙子落地才能安心离去啊，纷纷感叹。
屠大本来就好女色，有三个丫头在前，他始终坚信自己没问题，只是几个婆娘的肚子不争气，一口气又娶了三个小妾，每天晚上都努力耕田。
屠二不，他不信广播种这一套，他要的是概率，只求一击必中。
他的办法是求神拜佛加求医问药，只要听说哪儿的送子观音灵验，无论多远都去得，多少香火钱都花得，要是听说哪个偏方能生儿子，那就什么都敢往嘴里头塞。
两人忙活了半年，钱没少花，力没少出，别说儿子，这回连丫头都没见着半个。
只有屠三像没事人似的，也不娶老婆，更不拜神吃药，一如往常出来进去地倒背着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别人都说屠三不争不抢，这份境界已不知比大哥二哥高出多少去。
但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屠只有大和屠二才知道，那屠三不是不想争，是没法子争，因为他压根就生不出孩子，拿什么争？
这屠三是哥三个中最小的，年龄跟两个哥哥差挺大，与屠大差了整整三十岁，与屠二也差了二十五岁。
屠老爷老来生下屠三，非常溺爱，从小就打算好好培养他，读书认字不必说了，都是请最好的老师到家里来教，从七岁开始便让屠大和屠二带着弟弟去外面做买卖，说是让他见世面，将经商的种子从小就播种下去。

屠老爷想培养他，这两个哥哥可不想，去哪儿都要带一个讨狗嫌的孩子，实在烦得要死。
这还不算什么，后来发展到老爷子逼着这两个哥哥晚上给弟弟上经商课。
七八岁的淘小子怎么可能安静地坐在那儿，去听那些狡诈地经商思路呢？
两个哥哥非常够意思，愣是坚持了两年多，最后发现屠三根本屁也没听进去一句。
这哥俩便想了一个坏主意，每天晚上找来丫鬟陪着屠三睡觉。这下好了，屠三深陷在男女之事里头，对别的事再没兴趣，更主要是听话了，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可是屠三毕竟是小孩儿啊，哪懂得节制？两个哥哥就弄药给他吃，只要他能老实听话别烦他俩，想干什么都行。
终于，还没到十三岁，屠三便彻底不行了。
所以别人不清楚屠三为什么装作一副好像对继承家业没兴趣的样子，两个哥哥听到简单他总会冷笑一下，心道：他有兴趣也争不了，压根没有争的机会。
当然屠三不能生孩子的事除了哥俩，再就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屠三去年刚娶进门的老婆——刘氏。
刚嫁进来的时候，刘氏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洞房花烛夜，屠三喝醉了，躺在床上就睡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屠三再没回来过，刘氏一度以为自己小门小户的出身没入得了屠家三少爷的法眼，便愈发地表现自己，将自己的优点都呈现出来。
终于，屠三来到了自己的卧房中，折腾了半宿，根本不行。
刘氏也是头一回，哪儿懂啊？还以为两口子就是这么回事。
从那天开始，屠三倒是天天来，这么折腾了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屠三终于恼羞成怒，一脚将刘氏踹到地上，骑到她身上一顿毒打。
刘氏的噩梦开始了，每天晚上都会挨打，后来发展到用工具打，皮鞭、棍子，甚至有一次要动刀了。还是刘氏用手死死拽住刀身，鲜血顺着胳膊流了满地，屠三才冷静下来的。
从那以后屠三收敛了不少，虽然偶尔打刘氏，但频率和严重程度大大降低了。
屠老爷放出让孙子继承家业话来之后，别人看屠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啧啧称奇，只有刘氏暗暗叫苦，因为她的噩梦又开始了。
屠三将自己不能生孩子，无法继承家业的怨气，全部都撒在了刘氏身上。
这一天，刘氏正在房里以泪洗面，望着高高的房梁发呆，她实在有点受不了这种折磨了，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让一切都结束吧，只是还欠缺一点勇气。
这时丫鬟锦美进到屋里来，见刘氏正在哭泣，便也跟着流下眼泪来。
这锦美十五岁的年纪，相貌一般，但是人很伶俐，难得是嘴巴严，刘氏经历的痛苦只有她能猜到个八九分，所以总是背地里开导刘氏。

刘氏刚开始不愿意多言，后来见锦美人机灵又靠得住，便什么都跟她说了。
两人相对无言，流了一会儿眼泪，锦美道：“三少奶奶吗，想个办法吧，总这么下去搞不好你会死在三少爷手里的。”刘氏摇了摇头，道：“我有什么办法呢？生孩子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自己再努力也是白搭。”
锦美道：“我听说后山有一座妖鬼堂，很灵验的，不如去拜一拜？”刘氏道：“咱们这一带的神仙佛堂我哪个没去过？难道真能指望那些石雕泥塑帮我生孩子不成？”
锦美道：“少奶奶不要说这种不恭敬的话，不求子嗣，哪怕求个……”锦美一时不会说了，刘氏道：“我明白，求一个少挨点打也好，是不是？”
锦美讪笑道：“对对，是这个意思。最不济，让锦美陪着您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刘氏想了想，心说是这么回事，管他有用没用，先拜了再说，出去透透气，心里也许好受一些。
当天晚上刘氏将想法跟屠三说了，屠三可没心思管这些闲事，“哼”了一声算作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锦美已经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刘氏没带更多随从，只和锦美两个人上了小轿车向后山驶去。
妖鬼堂在后山一个偏僻的所在，弃车还要走一个时辰，给两个女子累得够呛。
到了地方，刘氏心凉半截，说这时一个庙简直抬举它了，房子还没有屠家的茅房大，而且哪里有什么香火呀？入眼只是一片破败不堪，供桌上摆着一个神像，分不清是人还是什么。
刘氏瞪了锦美一眼，锦美倒是没觉得什么，还是鼓动刘氏快点祭拜。刘氏心想既然来都来了，也是缘分，管他灵不灵呢，拜吧。
然后两个人在后山简单转了一下，便乘车回家了。
当天晚上屠三外出喝酒并没有回家，刘氏登山异常疲劳，早早就睡下了。
睡梦中，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却看不清面目，他们俩一起喝酒谈心，刘氏只觉得这人非常英俊，说话也耐听，但就是看清楚脸，梦里也一直在纳闷。吃了喝了，二人自然而然地就寝。
第二天一早，锦美问刘氏昨天感觉怎么样？刘氏脸红红的，什么都没说。午饭前屠三突然回来了，说外地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屠老爷让他滚去看一看，立刻就走。刘氏给他收拾了行李，送走了屠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屠三一走半年多，刘氏在这期间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这可给她吓得不轻，自己只在梦中与那个英俊的男子有过肌肤之亲，可是谁又会相信呢？屠三回来一定会打死自己的。
出乎意料，屠三回来不仅没有生气，而且非常高兴，对屠三来说，孩子是谁的并不重要，只要刘氏把他生下来，自己有机会成为屠家的主人就行了。屠三甚至都没问孩子的事，从他的表现来看，孩子就是他自己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刘氏生产的晚上，全家都在客厅里等待消息，屠老爷的精神头儿都好了不少。
婴儿响亮的哭声划破夜空，锦美跑进大厅，扶着门框喘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却没人说话。
锦美深吸了几口气，冲着大家点了点头。
屋里的声音两极分化，屠老爷、屠三为代表的兴奋派，大吼了出来。屠大、屠二是失落派，发出懊恼的叹息声。
不过哥哥们还是很有城府的，随后纷纷前来祝贺，并表示了对屠家新主人的认同。屠老爷当然很高兴，交代了兄弟三个几句话，基本属于老调重弹。
屠老爷给这孩子起名叫做屠沛，从他生下来之后，刘氏的运气前所未有地好转了起来，首先是屠三对她的态度，那是非常尊敬，而且不仅是他自己，上到屠老爷下到扫地的下人，都待自己非常好。
其次，家里的地位升高了，俨然已经是屠家的二号人物，家里的大事小情，下人们必须早请示晚汇报。
最后，对她自己而言，最大的变化是屠三不打他了，甚至都不来了，他整天忙着生意的事情，无暇关心别的。
刘氏的日子变得舒坦极了，只是儿子从小便很阴郁的样子，有时候眼神很冷峻，甚至有些阴狠，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毛骨悚然。
这一年，屠沛长到了八岁，是一个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的男孩子，个子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去，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甚至有不知情的媒人都上门来给他提亲了。
这八年里，屠三的日子并不好过，经受了大哥二哥一轮又一轮的阴谋诡计的打击，终于将两个哥哥全部挫败了，哥俩现在住在新建的偏院里“安享晚年”，家里的事情已经全部插不上手了。
大哥变得好吃，更加地好色，每日里就是四处搜罗好吃的，当然要说最喜欢的还是诱骗良家妇女，乐此不疲。
正经人家的媳妇谁也受不了这个，为此闹出过好几条人命，也就是仗着屠家有钱有势，现在他还能逍遥法外。
二哥喜好上了喝酒和赌钱。见到酒就不要命似的，几次都差点喝死过去。
赌钱就更要命了，自己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就四处借，有一次差点被高利贷绑去把脑袋揪下来。后来实在没有来钱的办法，竟然把一个小财主给杀了。
还是因为屠家在本地影响力太大，加上有足够的银子支撑着，否则屠二的脑袋少说也要掉个十次八次的吧。
屠三呢？对刘氏完全没有兴趣，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女人，只为满足他变态的欲望而已。
屠老爷倒是还活着，吊着一口气，又活了这么多年。
然而，在一个晚上，屠老爷毫无征兆地死了，被人勒死的，床边留了一张纸条，写着：孙有亮拜访老友！
诡异的不在于屠老爷的死，而在于这个孙有亮，他是屠老爷年轻时的朋友，他俩在一起做买卖，后来孙有亮吊死在客栈的房梁上。
两个人赚的钱都归了一个人，当时曾有传闻说是屠老爷杀了孙有亮，侵吞了他的钱，才有了后来的屠大财主。因为孙有亮没亲无故没人追究，他的死因便无人知晓了。
难道是孙有亮回来报仇了？不可能是恶作剧，这个事情知道的人极少，屠家只有屠大有所耳闻，可当天晚上他正在一个寡妇的肚皮上，不可能杀死屠老爷。

不过有下人说，官差在调查案件的时候，看见了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屠沛，眼神非常冷酷。
没多久的一个晚上，屠大吊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而这个房间曾经吊死过一个小媳妇，她非常烈性，在发现自己被屠大诱奸之后，直接吊死了。
第一个发现屠大尸体的，又是屠沛。
下人们开始传说，屠家闹鬼，还会有人接着死去。
屠二找来了高人降妖捉鬼，忙活了三天。本以为没事了，他却被下人发现死在了仓房里，全身都被刀子扎烂了。
据说当年他弄死的小财主，就是身中二十多刀，血都流干了才咽气儿的。
而屠沛小时候最喜欢的木马，就放在仓房里，在屠二的尸体边上。
屠三吓坏了，连家都不敢回，人们有两个传说，第一说是闹鬼，第二说是屠沛杀人。
不过这两种说法都是没影儿的事，第一种不必说了，第二种，那屠沛才八岁而已，长得再快也还是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杀人？所以屠三认为还是仇杀，只怪老爹和两个哥哥得罪的人太多，才落个横死的下场。
因此，他突然处处留心，简直小心到到了令人发笑的程度。鱼都不吃，怕鱼刺卡死，馒头不吃，怕噎死，稀饭不喝，怕呛死，吃饭得找大姑娘嚼碎了喂自己。
尽管如此的谨小慎微，屠三还是失踪了。
大约十多天后，有下人在屠家大门口看到了屠三，忙过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全身软的像一滩泥似的，可是还有气儿。
赶紧请了郎中来诊治，郎中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是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但偏偏没伤到一点要害，这人死是死不了，却还不如死了。
屠沛来看过一次屠三，屠三虽然口不能言，却屠三瞪大了眼睛，像要瞪出火来，又恨又怕。

屠沛则笑嘻嘻地告诉下人，一定要照顾好他爹，随后就走了。
屠家更换了新一代主人——屠沛，因为太小，刘氏辅佐儿子当家。屠沛对读书、做生意完全不感兴趣，刘氏成了屠家真正的主人。
而那屠三，早已被移到牛棚猪圈狗窝里去住了，吃的也是猪食狗食，整日躺在屎尿堆里，被猪踏狗踩，尽管这样，他还活到了七十多岁。
屠沛长大之后，娶妻生子，突然有一天留下一封信便走了。信中说是要找寻他的亲生父亲，去帮助他老人家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