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血踪

2022-10-25 04:43| 发布者: admin| 查看: 515| 评论: 0

一 古城楼上的血案
1949年,北平和谈成功,杨去塞公开了自己的谍工身份。到市公安局侦讯处报到的时候,见处长马缨花是个飒爽英姿的大姑娘,他不禁有点儿局促。
马缨花初见杨去塞时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她不像杨去塞那么害羞,只是盯着他没完没了地看,心里纳闷着,这清秀白俊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杨去塞,这名字有意思!”她退后两步,右手习惯性地按住腰上的手枪,好像随时要拔枪。
“马处长!我来报到了!”这时,一个叫李大军的青年进来了。他是马缨花在抗大时的同学,两人关系很好。紧接着,又有一些人陆续来报到,马缨花忙着迎上去接待。
第二天上午,杨去塞和李大军跟着马缨花进了正阳门。因为几天后北平要举行解放军人城式,侦讯处的任务是保证正阳门一带没人搞破坏,大首长要登上正阳门检阅入城大军。
此时,正阳门内外的人摩肩接踵,吆喝声不断。马缨花边走边问:“杨去塞,你说北平这些城门里头,哪座最好?” 杨去塞说:“要说好,哪座都好!我从小在阜成门下长大,觉得阜成门最亲了。
当他们一行三人准备返回的时候,马缨花突然发现上衣口袋里的怀表不见了。三个人忙低头满地寻找,又沿来路往回找,还是没有。杨去塞说:“北平贼多,兴许给小偷偷了。”
“妈的!胆子真大!”马缨花觉得太窝囊,光天化日之下竟让贼摸了自己的胸兜。其实,她更心疼那块怀表,那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母亲临终前叮嘱她千万要收好。
怀表一时找不到,他们只好怏怏地回来了。
下午,马缨花带人接管了警察局刑侦科。给旧警察们训话的时候,她把丢怀表的气撒到他们身上,怒道:“你们就把北平的治安管成这样子?都偷到我眼皮底下来了!”说着,她气嘟嘟地右手按枪,左手叉腰,说话如放连珠炮。
台下的旧警察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个个蔫头耷脑,大气不敢出。
马缨花停顿的时候,台下传出一个怯懦的声音:“敢问马处长,您的怀表是什么牌子的?”
杨去塞循声望去,黑制服群里露出一张衰老的脸,原来是刘荫侯。这个人他认识,不仅认识,还是仇人!杨去塞的嘴角微微一翘,心想,你这个臭国民党黑狗子!不神气了吧?老了吧?满脸皱纹,背都驼了!
“问这干吗?难道你能给我找回来不成?”马缨花没好气地说。
“是亨得利牌子吗?表盖是银的?”刘荫侯问。
“你怎么知道?”
“您看看是这块吗?”刘荫侯双手捧着一块怀表,走上前来。
马缨花拿过那块怀表,定睛一看,欣喜地说:“就是它!就是它!”又转脸问刘荫侯,“这是怎么回事儿?我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该不是你指使小偷偷的吧?”
刘荫侯说:“昨天我的一个眼线告诉我,他的一个小兄弟见正阳门里两男一女三个大兵挺得意的,就把那女的兜里的怀表偷走了,我让线人给追回来了。”
“难怪有人说北平的警匪是一家,名不虚传啊!”马缨花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荫侯。”
“好,你下去吧!”马缨花又转向全体旧警,“我们的接管方案是,剔除特务分子和有血债的旧警察,年龄偏大又没什么专长的予以遣返和辞退。下面我念到名字的,就是留用人员,没念到的,散会后收拾东西走人!”说完,马缨花拿出一份名单开始念,其中有刘荫侯的名字。
训完了话,马缨花把刘荫侯留下,刘荫侯忙给她鞠躬:“谢谢马处长照顾我!”
马缨花说:“你可别误会啊!不是因为你给我找回了怀表才留下你,而是要把你的破案经验用在人民公安事业上。从今天起,你负责带这两个徒弟!”说着,她指着杨去塞和李大军,“他俩是我精心挑选的,机灵,一点就透,错不了!”
刘荫侯走后,马缨花举着怀表对杨去塞和李大军说:“看见没有?这就是本事!”她把怀表装进兜,又说,“这个刘荫侯可不一般,你俩跟他学点儿真东西。以后咱们的敌人不在战场上了,要学会和不拿枪的刑事犯罪分子作斗争!”
李大军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杨去塞却不吭声,心想,刘荫侯不就给你找回了怀表吗?你这么捧他,太没原则了吧?
“这国民党旧警察就是操蛋!两天不来也不告假!”交通管理科科长骂的是留用旧交警老张。
现在,北京城的交通越来越拥堵,市民有意见。政府也希望改善交通,于是让公安局拿整治意见。最后,任务落在交通管理科,科长又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老张。
老张用一贯谦恭的态度接下任务后,又用一贯的勤快忙去了。他满京城调查,听取行人和黄四儿等人力车夫对城门和牌楼影响交通的控诉,回来执笔写了一份报告,认为北平的城门和牌楼是导致交通事故频发的主要原因,建议建设局养路工程事务所拆除影响交通的城门和牌楼。
建设局认为工程太大,也事关牌楼、城门、城墙等文物,便要求和公安局具体讨论报告的可行性。因为报告是老张写的,情况他也最熟,和建设局讨论整治意见当然就不能少了他。此时,讨论会的时间定了,老张却没影儿了。科长急得派人到老张家连去了三次,都没找到他。
当科长骂得不想再骂的时候,老张给找到了,是被一个叫黄四儿的人力车夫发现的。他死了,死在阜成门城楼上。
这些日子,传说阜成门城楼上闹鬼,胆小的不敢上去了。黄四儿和拉车的哥儿们几个闲来无事打赌,谁输了,就罚谁上阜成门去见鬼。结果黄四儿输了,只好硬着头皮抖着腿上去了。没想到,果真见了鬼,一个死鬼,老张。
接到黄四儿的报案后,马缨花带着刘荫侯师徒三人一起出现场。大家在车上等了一会儿,杨去塞才慢吞吞地过来。马缨花手拿怀表说:“杨去塞,你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慢!你看,我们等你三分钟了!”
杨去塞就势拿过马缨花的怀表,说:“我看看这高级怀表!”
那天,刘荫侯把怀表递给马缨花的时候,杨去塞就注意到这块怀表和自己的那块很像。因为对刘荫侯的殷勤表示不屑,他就没仔细看。现在,他托着这块怀表仔细端详,果真和自己的那块一模一样,表底部还印着编号458。杨去塞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那块怀表底部也有个编号。
“看够了没有?拿来!”马缨花夺过怀表装进兜里,“出现场是火烧眉毛的事儿,你怎么这么磨蹭呢?以后注意啊,听见了没有?”
杨去塞笑着答应了。
车停在阜成门下,杨去塞跟在几人后面走进瓮城。登上城楼,映人眼帘的是早已风干的星星点点的血迹,滴落在大块的青灰色地砖上。血迹的尽头是一大摊黑红的血,老张躺在黑红色的血泊里。
二 神秘莫测的法医
案发现场就是杨去塞和刘荫侯结仇的地方。
杨去塞家住阜成门内,城墙和城楼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儿的地方。那天,他和一个小伙伴上了城墙,那个小伙伴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节生锈的锯条,说要锯断城门上的铁门闩换“驴打滚”吃。
正锯着,刘荫侯出现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一根警棍。小伙伴撒腿就跑,杨去塞动作慢,被刘荫侯像抓小鸡一样抓住了。“小兔崽子!前几天扒城砖,现在又锯门闩!我正憋着气找你们算账呢!”刘荫侯的黑皮靴狠狠地踢在杨去塞的小屁股上,杨去塞捂着小屁股,疼得直叫唤:“哎哟!我没锯,是他锯的!我也没扒城砖!”
“小屁孩儿,嘴还真硬!那城砖是贡砖!是你能动的?!”刘荫侯又狠狠地踢了他两脚,然后提着杨去塞下了城门,站在祥瑞绸布店门外大喊:“老板娘!你得管教管教你的孩子了!破坏城墙可是要治罪的!”
杨去塞的母亲金秀说了不少好话才从刘荫侯手里要回儿子。当时,绸布店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杨去塞被母亲拖进屋的时候,小脸儿涨得像鸡冠子似的,回头瞪着刘荫侯。母亲叫他跪在父亲的像前,不打也不骂。过了一会儿,杨去塞觉得身后没有了动静,回头一看,母亲已昏了过去。后来他才知道,那时母亲刚接到父亲的死讯。因此,他更加痛恨刘荫侯了。过了些年,参加学潮上街游行时,他常瞄准警察队伍里的刘荫侯,向他扔石子。
此时,刘荫侯手戴白手套正在检查尸体,嘴里念念有词:“左脖梗儿有切割伤,从血流量看,应该是伤了动脉。”
一旁的李大军仔细记录着师傅的话。
马缨花和杨去塞伸着脖子凑过去看老张的血脖。
“左手腕也是切割伤,可能动脉断了。”刘荫侯说。接着,他摘下手套,用手指试探尸体的温度,然后又戴上手套,捏一捏尸体的上肢,又按一按下肢,“冻僵了。”
“能看出他死了多久吗?”马缨花问。
刘荫侯撩开尸体的衣服,说:“应该死了两三天了。”
“时间应该对得上,算上今天,老张三天没上班了。”李大军说。
拍照后,老张的尸体被运往法医室进行解剖。
刘荫侯指点杨去塞和李大军继续勘查现场,嘱咐他们尽可能找到所有的足迹。李大军说:“师傅,脚印太乱了,几乎看不清!”
刘荫侯说:“别着急,先看外围的。”
“外围的脚印好像都是布鞋留下的,可能是黄四儿他们的。”杨去塞说。
“对!黄四儿他们几个人穿的都是布鞋。”马缨花说。
“这些血迹形状都不规则,但好像都是滴落的。”杨去塞指着曾经横尸的地面说,“从血迹分布看,老张应该是受伤后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倒下去死的。”
“嗯。注意看血脚印。”刘荫侯提示着。
杨去塞俯身查看了一会儿说:“血脚印是多向的,挺乱的,至少应该是两个人留下的。”
“嗯。两个人的可能性大。”刘荫侯查看着说。
“从花纹看,好像是咱们穿的这种解放鞋的鞋印。”杨去塞抬了抬自己的脚,又看了看刘荫侯、李大军和马缨花脚上的鞋。
“很有可能。”刘荫侯环视着,走向一旁,“这儿有呕吐物。”
几人围拢过去看一摊冻实了的东西。刘荫侯目测了一下说:“离血迹集中的地方差不多有三四米。从冰冻和干燥程度看,应该与血迹遗留的时间差不多。”
结束勘查下城楼的时候,马缨花对杨去塞和李大军说:“你俩这些天学了不少东西吧?”
杨去塞和李大军都肯定地点了点头。
杨去塞虽然记恨刘荫侯曾让自己当众出丑,还气晕了母亲,但是,从内心来讲,他还是认同刘荫侯是个称职的师傅,传授刑侦经验很尽心。
法医验尸后得出了结论:老张因流血过多衰竭而死。死亡时间大约在三天前。
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作为凶器的锋利物件。于是,刘荫侯三人特意去法医室找法医冯德俊,想和他探讨一下杀人凶器的问题。
法医室设在一家医院的病理科。
刚进门,杨去塞就发现冯德俊脚上也穿着一双新解放鞋,这让他看上去挺滑稽:一张洋人脸,衣裤平展合身,举止斯文,脚上却穿着一双绿色解放鞋。
冯德俊套上白大褂,把师徒三人领进解剖室。这是一个套间,里间的门半开着,透出一股阴森神秘。外间中央摆着一个解剖台,上边盖着一块大苫布,杨去塞知道老张就躺在苫布下。
冯德俊戴好手套,掀开苫布,露出一具湿漉漉的尸体。“本来在里间池子里泡着,知道你们要来,就提前弄上来了。”冯德俊解释说。
“请问冯法医,什么凶器能留下这么大的伤口?”杨去塞问。
冯德俊好像没听见,退下手套摆弄他的手指头。杨去塞的眼睛又移到了他脚上那双解放鞋上,脑海里浮现出阜成门城楼上的血足迹。
李大军把问题重复了一遍,冯德俊才套上手套,说:“伤口看着很大,凶器不见得大。”说着,他从台子上拿起一把解剖刀,“这刀看着就柳叶那么大,却锋利得很,小小刀刃,完全可以制造出这么大的伤口。”冯德俊将解剖刀贴着尸体脖上的大伤口划动,让杨去塞感到毛骨悚然。
“这是因为,刀是逆着肌肉纤维横着切的,”冯德俊继续说,解剖刀在空中狠狠地切了一下,“肌肉往两侧收缩,所以,伤口就显得很大。”
“刀?什么样的刀?战刀?菜刀?杀猪刀?”杨去塞追问,眼睛却盯着冯德俊举在空中的解剖刀。
冯德俊说:“伤口边缘整齐,像是特别锋利的刀子,或者是类似刀子的器物割的。”说完,他将解剖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然后放在尸体旁。
“比如?”杨去塞问。
“比如?”冯德俊看着杨去塞,“‘比如’是你们办案人的事情,我只负责把伤情客观地提供给你们,没有‘比如’。”
“比如这把解剖刀?”杨去塞执拗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冯德俊又拿起那把解剖刀,用手试着刀锋,说:“嗯,应该是类似解剖刀片这样体积小,又特别锋利的刀,但不是这把!呵呵!”冯德俊把解剖刀放下,“我这把刀只用来解剖尸体,不杀活人。”
刘荫侯说:“伤口只有脖子和手腕,死前应该没抵抗。”
“对!其他部位干净极了。”冯德俊说,“这两个地方都是自杀的好部位。”
“冯法医的意思是,老张是自杀?”刘荫侯说。
“哦,我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那是你们的事儿。不过,”冯德俊用解剖刀在伤口上比划,“伤口靠上,在喉咙上边,左边高,右边低,左边深,右边浅,下刀重,收刀轻,并且,有浅表的试探痕迹。虽是试探伤,可是刀的落点很准,喉头、气管和食道都被切断了。”说着,他用手扒开伤口,“你们来看!”
杨去塞凑近时,见尸体胸腹上有一条长长的缝合伤,便问:“冯法医,城楼上的呕吐物是不是老张的?”
“就是从这里吐出来的。”冯德俊用解剖刀敲着尸体的胃部说。
“冯法医,抹脖割腕而死,你用得着给他开膛破肚吗?”刘荫侯的语气里略带不满。
冯德俊没有回答刘荫侯的问题,好像很兴奋,说:“你们不知道,他的脏器长得多么标准完美,尤其是他的心脏。”说着,他用解剖刀把缝合线挑开,手探进胸腔,“他的心脏长得好看极了,要不是被杀死,他能活一百岁。还有他的肺,他不吸烟,肺很干净,粉嫩粉嫩的,就像婴儿的皮肤……”
冯德俊沉浸在尸体上时,杨去塞悄悄溜进了里间半开的门。里间是医院病理科的标本处理间,像个小型室内游泳池,中央的大池子里是福尔马林,池边有几张并排摆放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些透明的瓶子,里边泡着各种人体器官。杨去塞发现,里间是个套间,另一面墙上还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阴阴地不知深藏着什么。
三 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张被杀是黄四儿发现并报案的,且黄四儿又有前科,调查就先从黄四儿开始了。
解放前,黄四儿拉人力车的时候,曾被当交警的老张扣过车,还罚过款。黄四儿很有可能把旧社会的账拿到新社会来算,杀死老张解恨。这是杨去塞的看法。于是,正面审查黄四儿的时候,杨去塞直接问道:“黄四儿,解放前,老张扣你的车,又罚你的款,还记得吧?”
黄四儿一听,“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这……这话是怎么说的?本来我已经让死尸给吓了个半死,你们还怀疑我杀人……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报案呢!”
“你以为,你不报案,我们就找不着你了?尸体旁还留着你的脚印呢!”李大军故意诈黄四儿。
黄四儿大汗淋漓,抖着声音说:“警察同志,你们想想,凡是北京城里拉车的,哪个没被‘黑狗子’扣过车、罚过款?嘴上骂是骂,只不过是过一下嘴瘾,犯得上去杀人吗?”
黄四儿有嫌疑,但他没有作案时间。黄四儿的媳妇儿下肢瘫痪,他每天早早地收车回家去伺候媳妇儿,他媳妇儿说他每夜都睡在她身边。
线索一下子就断了,难道老张是自杀?几个人陷入了沉默。
“我觉得老张不像是自杀!”杨去塞说。
马缨花说:“快说说理由!”
杨去塞说:“现场有可疑足迹,说明可能有凶手存在。不然,那个可疑的血脚印无法解释。还有,老张如果是自杀,旁边应该有自杀工具……”
“我同意师兄的意见!至少应该找到凶器吧?这是确定自杀的起码条件。”李大军说。
“我还没说完呢!”杨去塞继续说道,“老张如果想自杀,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他家是独门独户的院子,想死完全有不惊动别人的条件,有什么必要舍近求远,到城楼上去自杀呢?”
马缨花不停地点头:“好!说得好!”
刘荫侯也点头:“嗯,分析得很有道理。”
“师傅,我认为,咱们应该继续调查黄四儿。另外,应该下力气找到这个可疑足迹。”杨去塞说着,把在现场拍摄的几张血足迹照片放在桌上,“师傅你看,血脚印虽然都是军用解放鞋底,但是,仔细看却不太一样,这个尺码大的是老张的,这个小一点儿的很可能就是凶手的。”
刘荫侯仔细研究了一会儿足迹照片,说:“嗯,是有微小差别,磨损程度不一样。”
“磨损得厉害的是老张的,”李大军手指照片说,“这个小号的几乎没有磨损,是新鞋。师傅,我发现,法医冯德俊穿的就是一双新解放鞋!”
刘荫侯吃了一惊:“你怀疑冯法医?”
“我和师兄查了,冯德俊的鞋号和可疑血脚印一样大!”李大军说。
杨去塞从文件夹里取出两张纸,上面印有两个鞋印。“我们悄悄地把冯德俊的鞋印取了来,准备比对一下。我和大军还调查了,黄四儿也穿这么大的鞋,但是,他没有解放鞋,也没人看见他穿过。”杨去塞说。
李大军又说:“我和师兄还想拿着鞋印到现场去做比对,没来得及去呢!”
刘荫侯拿过鞋印看着,说:“要不,马处长,我们现在就去现场比对一下?”
马缨花拿出怀表看了看,说:“今天晚了,明天上午再去吧!”说着,她收起怀表装进了兜里。马缨花的怀表又让杨去塞联想到了自己的那块。
下班后回到家,杨去塞找出自己的那块怀表,看见表底部的编号是459。他想:真够巧的,两块表的编号连着,马处长的是458,自己的是459。
母亲金秀跟过来,杨去塞问道:“妈,这块表是爸给我买的吗?”
“是啊,你爸走的时候你才5岁呢。”
杨去塞说:“我们单位的马处长也有一块和我同样的表,两块表的编号还连着呢。”
金秀不经意地“哦”了一声。
“妈,给我讲讲爸吧!我想知道,也应该知道。”
金秀拍拍儿子的手,说:“你爸那些事,我提起来心里好难受,以后找时间再与你详谈吧。”
杨家在河南郾城是殷实人家,杨去塞的父亲杨应成自小不安心在家,总闹着从军打仗,后被家里人送到北京去上学。北京有杨家开的瑞祥绸布庄,由杨应成的哥哥杨应德操持着,家里打算等他毕业后去帮助哥哥经营绸布生意。
杨应成20岁那年,被父亲叫回家去成亲。还没进村,遇见冯玉祥的部队招兵,因为他平时很崇拜冯玉祥,就报了名。
第二天,杨应成和一个叫钱金秀的姑娘拜了堂。父亲叮嘱他,过几天带上媳妇儿回北京,绸布庄已经给他们腾好了房子。可几天后,冯玉祥的部队要开拔,杨应成就跟着部队走了。
很快,杨应成得到了冯玉祥的赏识,被提拔为排长。在部队,杨应成隐瞒自己已娶妻的情况,心想等有了冯玉祥那样的声望再公开也不迟。这期间,直系控制了北京政权,冯玉祥乘机招兵买马,杨应成又由营长当上了新兵团团长。当晚,他跑到阜成门内自家绸布庄看望哥哥杨应德。没想到,妻子金秀此时已被哥哥接到了绸布庄,二人见面后惊喜万分。
后来,杨应成又喜欢上了一个叫冬萍的女人,迎娶入门,并生下了女儿胜萍。
一个偶然的机会,杨应成得知冬萍是中共党员,不但没有怪她,反而说自己也很倾心于共产党。后经冬萍请示组织,由中共北平地委书记何梦雄作介绍人,杨应成也加入了共产党。
胜萍三岁时,金秀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1925年春,北平政变后,冯玉祥迫于奉、皖两系军阀的压力,不得不撤离北京,就任西北边防督办。想到自己要赴塞外作战,杨应成便给儿子取名杨去塞。半年后,冬萍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取名小萍。
没想到,冯玉祥就任西北边防督办刚刚两年,便与南京政府合作,开始“清共”,杨应成等共产党员被赶出部队。杨应成回到北平时,冬萍已被捕了,金秀和儿子尚好。
后来,杨应成多方打听,花重金把冬萍保释出来,却只看到了大女儿胜萍。冬萍告诉杨应成,她被捕的时候,小萍丢在了俄国兵营。杨应成马上又托关系到俄国兵营去寻找,可哪里还有小萍的影子?没见过面的小女儿丢了,杨应成夜里时常流着泪醒来。 两个妻子不愿住在一起,城东一个,城西一个,杨应成要看她们和孩子,就得经故宫北墙外穿过北海,往来于两个家庭之间。这期间,胜萍和杨去塞姐弟俩也从未见过面。
后来,杨应成不甘心在北平闲居,与调往上海的何梦雄取得了联系。何梦雄建议杨应成马上去上海为党工作。杨应成想,又要离开家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应该给孩子们留下一点儿东西作为纪念。恰逢王府井大街的亨得利表店在瑞士定制了一批怀表,于是,他从金秀那儿拿出哥哥给他的生活费,去换了三块怀表,说是三个孩子一人一块。
没想到,杨应成到上海后刚刚半个月,就与何梦雄等人同时被枪杀了,金秀与冬萍两个家庭之间也从此失去了联系。
第二天上午,刘荫侯师徒三人来到城楼上。
现场的血迹被外面吹进来的雪粒薄薄地覆盖了一层,更加模糊不清。李大军用嘴轻吹浮雪。刘荫侯蹲在地上,把冯德俊的鞋印和地上的血足迹做着对比。李大军说:“师傅,我看冯德俊特可疑,应该把他抓起来审问!”
“他怎么可疑了?因为他是法医,会使解剖刀?”刘荫侯问。
“他的鞋和血足迹大小一样!”李大军说。
刘荫侯说:“我的鞋也这么大。”
“师傅的鞋也这么大?”李大军抬脚与地上的血足迹对比,“真巧,我的鞋也这么大!”说着,他对还在观察城楼房梁的杨去塞说,“哎,师兄,我记得咱俩的鞋号一样。”
杨去塞把注意力转移到三个人的鞋上,惊奇道:“真有意思,咱师徒三人的脚一样大,和凶手的鞋尺码一样大,是不是也该例行公事把咱仨调查调查啊?”
李大军说:“师兄,你的脑子没毛病吧?咱们是破案的,总不能破来破去,破到咱们自己头上吧?”
“没意义了,案发后咱们一遍一遍来现场,留下脚印无数,怎么分辨是案发前还是案发后留下的?”刘荫侯说。
比对完脚印,三人下了城楼,上了吉普车。
这时,车前方出现了一个大牌楼。北京图书馆门前的牌楼有三个门洞,洞口都不大,每个门洞只能通过一辆汽车。交通管理科规定,牌楼中间的门洞是机动车道,两侧的门洞留给人力车和行人。
吉普车驶向牌楼中间的门洞。这时,刘荫侯突然发现对面驶来的轿车也正在穿越门洞,忙大声喊道:“大军,注意牌楼那边的车!”
不料,迎面驶来的那辆轿车车速很快,看那架势很难一下子刹住。
“不好!”杨去塞大叫一声。
吉普车已快到洞口,若避让到另外两个洞口显然可以自保,但是会伤及到很多行人。情急之中,李大军双手向右猛打方向盘,那辆轿车擦着吉普车的车身呼啸而过,而吉普车撞向了牌楼门垛。撞击点在吉普车驾驶员前方的车头上,车头被撞得深深凹进去,李大军的胸部撞在方向盘上,内脏破裂,不幸当场殉职。
坐在前排的刘荫侯右小腿骨折,后排的杨去塞仅仅是胳膊上擦破了一点儿皮。
四 无法言说的情缘
这天下午,杨去塞推开办公室的门,马缨花正坐在里面,好像在特意等着他。她微笑着说:“你回来了?”声音听起来特别温和,好像还带着一丝羞涩,与她以前的大大咧咧完全不一样。杨去塞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马缨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缨花让杨去塞坐下,自己却不坐,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怀表链直摇晃,手枪上的红绸布像火苗。她终于停了下来,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还记得在封闭妓院的那天夜里,你和李大军说过的话吗?我……我向组织汇报了。”
杨去塞不解地看向马缨花,只见她的脸上布满了红晕。“我和李大军说的什么话?”杨去塞一时摸不着头脑。
马缨花有些恼羞:“你自己说过什么不记得了?你不是说,要和我……结婚吗?”
那事儿发生在封闭妓院行动的一天夜里,那时的李大军还活蹦乱跳的。当时,二十多个行动小组分乘的敞篷大卡车停在公安街,只等一声令下开进八大胡同。每个行动小组三个人,两男一女,而侦讯处只有马缨花一个女人,市委就增援了几个妇联干部,其中有个姑娘叫黎嘉,被编到杨去塞、李大军一组。
在待命时,梳着两条长麻花辫的黎嘉站在杨去塞身边,友好地看着他,杨去塞也亲切地回应她。见此情景,李大军在一旁起哄:“同志们快看啊!我师兄和黎嘉同志是不是特般配?蛮有夫妻相呢!”
黎嘉羞得低下了头,杨去塞也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马缨花却皱起了眉,有点儿生气地说:“黎嘉同志,你到刘荫侯同志他们那个组去!我和杨去塞、李大军一个组!”
“马处长,我们组已经有一个女同志了,你看,黎嘉同志是不是别上我们组了?”刘荫侯小心地说。
黎嘉也在一旁小声说:“马处长,我还是跟杨去塞和李大军一个组吧,我愿意和他俩在一起。”
“你愿意和谁一组就和谁一组呀?”马缨花转向刘荫侯,“多给你配一个女同志不是更好吗?就这么定了!”
不一会儿,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启动了。
天亮前,行动结束,马缨花让杨去塞和李大军在她办公室里等着,自己去找局长汇报,等她回来后再一起把情况汇总一下。
“这些妓女以后可怎么办呀?”在等马缨花的时候,李大军替那些妓女发愁,“她们什么也不会,要是没人娶她们,她们怎么养活自己呢?”
杨去塞说:“谁能娶她们呀?要娶也得娶马处长那样的呀!”
“怎么啦,师兄,你看上马处长了?”李大军说,“要不要我帮着牵线?我觉得马处长也对你有意思。”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杨去塞说。
“我怎么不懂啊?马处长看你的眼神都和别人不一样,她心里有你!”
“你胡说!没那么回事儿!”
“我看是你不敢和马处长结婚,马处长太厉害了,是不是?”
“谁不敢呀?结婚有什么不敢的?她敢我就敢……”杨去塞正说着,马缨花进来了。
想到这儿,杨去塞不觉自嘲地笑了笑。
马缨花打断杨去塞的回忆,说:“大军说得对,我心里是挺……挺喜欢你的,所以,我就向组织汇报了。”
“我那是和李大军说着玩儿的,你……”
“你别不认账啊!你别以为大军死了没人证明,”说到李大军,马缨花突然悲从中来,“大军要是不死,现在就能给我作证,大军这孩子命不好啊……”
“马处长,你别哭了行吗?要不,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杨去塞说。
马缨花擦了擦眼泪,说:“本来向组织汇报前,我应该先征求你的意见,可是事儿太急了嘛!我要是不把你说出来,局长就要做媒让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十多岁的同志,难道你愿意看着我嫁给一个自己心里不爱的人吗?”
杨去塞一时语塞。
下班后,杨去塞来到街上转悠,希望能找到一点儿破案的线索。这时,路边的伙计热情地招呼:“进来泡泡澡吧?再修修脚,我们的修脚师傅手艺好,刀快得能在肉上雕花!”
肉上雕花?什么样的修脚刀能肉上雕花?自老张命案发生后,杨去塞现在对刀啊肉的分外敏感。他猛一抬头,见是“义兴园”澡堂子。见到澡堂子,他想起了黄四儿。黄四儿曾说过他认识“义兴园”澡堂子一个修脚的,叫刘光祖,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不错。这个刘光祖会跟那起命案有关吗? 杨去塞进了澡堂子,直接去找刘光祖。 刘光祖正抱着客人的脚刮角质层。他手里的工具很不起眼,看上去像一个又短又黑的铁棍,握在手上,几乎看不见刀锋。但是,从刀口下掉出来的大块死皮就能想象到那刀有多么锋利。
等客人走后,杨去塞说明了来意,他从刘光祖的工具箱里拿起一把修脚刀仔细端详,心想,这个工具箱里的任意一把修脚刀都能杀死老张。
“杨同志,你怎么对这臭烘烘的修脚刀这么感兴趣?”刘光祖问。
“啊,没见过这玩意儿,觉得挺好玩儿的。黄四儿常上你这儿来修脚吗?”
“来!拉车的,靠的就是两只脚,每天能围着北京城跑好几个来回,就是铁脚板也磨出茧子了,所以,断不了来修脚。”
“黄四儿经常来?”
“也不是经常来,一般是我叫他来,他才来,因为我不收他的钱,他说不好意思总让我白给他修,怕耽误我的生意。可是,他是拉车的,不修,脚不好受。这不,前些日子,他上我这儿来拿走了一把修脚刀,说不想总麻烦我,让他媳妇儿好歹给他修修就行了。”
“黄四儿拿走了你的修脚刀?”杨去塞忙问,“什么时候拿的?拿走几天了?”
刘光祖拍着脑门子回忆,可说出的时间却是在老张死后。
离开澡堂子,杨去塞走在街上。这时,马缨花又闯进了他的脑子。说实在话,马缨花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儿。他下意识地往妇女生产教养院方向走去,想去看看在那里工作的黎嘉。
黎嘉笑盈盈地把杨去塞带进自己的办公室,问道:“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杨去塞说:“我来看看你还哭不哭鼻子?”
“去你的!”黎嘉不好意思地笑了。封闭妓院的工作结束后,杨去塞有一次去妇联办事,想顺便看看单纯可爱的黎嘉,妇联的同志却告诉他,黎嘉已调到生产教养院改造妓女去了。听说黎嘉在做改造妓女的工作,杨去塞不觉心里一动,赶紧跑过去看她。
黎嘉见到杨去塞,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悲伤地说:“我真不愿意在这儿工作,这儿是什么地方呀?她们身上都有脏病,以后,谁还愿意搭理我呀?”
杨去塞调侃道:“我呀!我愿意搭理你啊!”
黎嘉说:“真的吗?那你以后要经常来看我。”杨去塞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你就放心好了。”
黎嘉转悲为喜。
此时,杨去塞对黎嘉说:“我今天来是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以前也是八大胡同的。”
黎嘉问:“这个人叫什么?”
杨去塞说:“我要是知道叫什么,就不来找你了!”
黎嘉说:“不知道叫什么怎么找啊?”
杨去塞说:“你去问问那些妓女就行了!”
黎嘉嗔怪道:“什么妓女妓女的,现在都叫学员,要尊重她们,她们也是人,也有尊严。”
杨去塞笑着说:“哟!转变得挺快的嘛!”
黎嘉笑了笑,说:“不知道名字,你把有关情况告诉我,我去问她们。”
杨去塞说:“解放军围城的时候,有一个妓女在阜成门城楼上吊自杀了。这事儿不算小,她们应该听说过。”
黎嘉说:“这事儿呀,我知道!我曾和学员们谈过心,她们给我讲过这件事。那个妓女艺名叫‘小夜莺’,本名叫罗兰淑,是南班子的,从苏州、扬州那一带过来的,脸蛋儿漂亮,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没想到,她后来自杀了,怪可惜的。”
“她为什么自杀?”
“据说她和一个医生好上了,医生很疼爱她,既不叫她的艺名,也不叫她的本名,却叫她罗兰。医生想给‘小夜莺’赎身,老鸨就趁机要高价。当医生四处筹钱的时候,北平被咱们的部队包围了,有人说医生跟着家里人跑到台湾去了,‘小夜莺’想不开,就上吊自杀了。”
五 离奇死亡的更夫
这天,刘荫侯悄悄溜出了医院。病房里让人憋得慌,再住下去,他怕腿伤还没治好,却又憋出别的病来了。他右小腿上的石膏绷带还没拆,裤腿高高挽起,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街上很扎眼。
刘荫侯在一所老房子前停下来,上面贴着“迎接解放”、“古城新生”等标语。他觉得很别扭,古城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古”,新生个哪门子呀?古城有什么不好?老成持重嘛!你能让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换上一张娃娃脸吗?
他抬头看着老房子边上的城墙破了一个大洞,像一个人咧着大嘴在哭。老房子边上正在盖新房,他也觉得别扭,心想,一个家,要讲究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城市建筑也一样,要讲究个秩序,城墙破了不修理,忙着在一边盖新房,没有新房,北京还是北京,没有了城墙,北京还是北京吗?
刘荫侯走到家门口,老伴儿看见他,赶紧把他扶进了屋。
进屋后,刘荫侯一直不说话,只顾低头喝着老伴儿端给他的水。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伴儿见刘荫侯情绪不好,小声问道。
刘荫侯仍是不说话,白了老伴儿一眼。
“这次是大夫让你出院的,还是你自己又偷跑回来的?”老伴儿忍不住问。
刘荫侯“嗯”了一声,没有作正面回答。
老伴儿不敢再问。
刘荫侯慢腾腾地喝着水,说:“忘了告诉你,我看见淑娴了。”
“你看见咱闺女了?”老伴儿颤声问,“在哪儿看见的?你怎么不叫她回家?”
“封闭窑子的时候。”刘荫侯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装作不认识我,当着人,我也没和她说话。她改名了,不叫淑娴,叫黎嘉了,现在在生产教养院工作。我劝她回家,她说和咱断绝关系了,要走革命道路,不回咱这反动军警家庭了。”
“不回来了?”老伴儿心里一沉,闷头坐在一旁不语。
刘荫侯突然放下水杯,说:“我的断金呢?给我拿来。”
老伴儿站起来,往北墙的条案前走去。
杨去塞一连几天都泡在生产教养院里,一是为了破解罗兰淑自杀之谜,二是为了躲避马缨花。
在黎嘉的帮助下,杨去塞了解到,罗兰淑生前是和法医冯德俊好上了。为了罗兰淑,冯德俊和家里人闹翻了。他想给罗兰淑赎身,但自己没钱,只好向父母要。父母嫌罗兰淑是个妓女,本来就坚决反对儿子和她交往,怎会拿钱出来给她赎身?北平被围后,冯德俊要带着罗兰淑和家人一起走,可父母不同意,他愤怒地拒绝上车去机场。
而罗兰淑早就做好了与冯德俊一起远走高飞的准备,可等来的却是晴天霹雳:有人看见冯德俊一家老小奔了机场。罗兰淑欲哭无泪,一气之下跑到城门楼上吊了。她死后,她老家来人想把她弄回去埋了,却到处找不着她的尸体。
“有钱又有地位,这个冯德俊怎么会和一个风尘女子搞到一起呢?”杨去塞问黎嘉。通过几天的相处,杨去塞看出黎嘉除了温柔漂亮,还是个有思想有智慧的姑娘,心中不觉生出了几分爱慕。而黎嘉也对英俊潇洒、善解人意的杨去塞暗生情愫。
黎嘉说:“男人和女人互相吸引的地方,首先不是外在条件。冯德俊有外国人的血统,也许本来就不喜欢太传统的女性。再说,妓女.中不乏有学识、有胆略、有才艺的,‘小夜莺’就是个典型例子。”
“嗯!有道理!”杨去塞不由含情地看着黎嘉。
黎嘉害羞地低下了头,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单位?”
杨去塞说:“明天我就得去找罗兰淑尸体的下落。说实在的,这几天和你在一起,感觉真好!真舍不得走啊。”
黎嘉的脸涨得通红,小声说:“你以后还会来吗?”
杨去塞情不自禁地拉住黎嘉的手,说:“等我办完了这个案子就来找你。
黎嘉羞涩地抓起杨去塞的一只手,把一包饼干塞在他手里,柔声道:“别太劳累了啊!”
杨去塞甜蜜地笑了笑。
没过几天,治安部门的同志找到了罗兰淑案件的卷宗。卷宗上只有寥寥几句,记录了罗兰淑自杀现场的大概情况以及自杀定论,并未提及处理尸体的问题。
“是不是被警方处理了呢?”杨去塞问。
“不知道。那段时间正乱呢,解放军围城,城里乱了套,能留下这点儿材料已经不错了。”治安部门的同志回答。
杨去塞又走访了殡葬部门,还转了几个乱坟岗子,也没找到重要线索。尸体能被谁弄走呢?突然,他一拍自己的脑袋:“怎么没想到他呢?冯德俊!”由此,他又想到了解剖室里间那扇紧闭着的门。
杨去塞继续调查黄四儿。
李大军去世,刘荫侯受伤骨折,以前三个人查案的任务,现在落到了杨去塞一个人身上。马缨花又是个急性子,一天催问两三次案情的进展,有时还怪杨去塞性子慢。杨去塞不好为自己争辩,只得昼夜拼命干。
杨去塞找到黄四儿家,黄四儿的那个瘫痪媳妇儿说他出去拉活儿了。
他去找和黄四儿一起拉车的车夫。车夫们说黄四儿今天根本就没来拉车。
他又去了居委会。居委会的人说黄四儿已经不拉人力车了,去一个建筑公司当工人了。现在,北京城里的电汽车越来越多,人力车的生意不好做了,黄四儿家里有一个病媳妇儿,生活困难,几天前建筑公司要招工,他就去报了名。
杨去塞追到建筑公司。建筑公司的人翻了翻名册说:“的确有黄四儿这个人,报名后被录用了。”
“给他分配什么工种?”杨去塞问。
“夜里打更。”建筑公司的人说,“今天将上第一个夜班,说不定他这会儿正在职工宿舍睡觉呢。”
杨去塞不想惊扰了黄四儿,准备明天一大早再来找他,便转身走了。
近段时间,每天凌晨的时候,杨去塞才能歪在办公室里躺上一会儿,天亮后又开始东跑西颠。今早醒来还没洗脸,就有人喊他出现场:“杨去塞,又有凶杀案了。快点儿!马处长先走了,让你撵上她!”
命案现场就在被拆除的长安左门。此时,长安左门像一个人被斩去了上半身,只剩下“两条残腿”站在晨阳下。早上来干活的工人们惊恐地站在远处,看着警察们在废墟上忙碌。
尸体躺在长安左门“两条腿”中间,也就是以前的门洞里。有知情人介绍说,死者是夜里看护拆除工地的打更人。
“打更的?”杨去塞心里一紧,不会是黄四儿吧?
杨去塞戴好手套近前查看。以前这活儿是刘荫侯干的,现在师傅住院,只能他干了。他弯腰先看死者的脸。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死者不是别人,正是黄四儿。“这是怎么回事?”杨去塞脱口说。
“怎么了?”马缨花问。
“是黄四儿!”杨去塞说。
“怎么会是他?”马缨花也感到吃惊。
杨去塞后悔极了,心里说:“黄四儿啊黄四儿,我找得你好苦,你却死在了这里!早知道你会死,我真该昨天就去找你!如果我昨天找到你,也许你还死不了呢!”
“赶快检查吧!”马缨花催促道。
杨去塞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黄四儿的伤。这一查,杨去塞又吃了一惊,黄四儿的伤和老张的一样,都是抹脖子和割手腕儿。
“奇了怪了!又是自杀的特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马缨花双手叉着腰说。
黄四儿的上身已经僵硬,但小腿还有点儿软。杨去塞推断,黄四儿的死亡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
死了人,长安左门的拆除工程不得不暂时停止。
六 染血的外国专家
谁会跟一个拉过车的打更人有仇呢?杨去塞趴在黄四儿横尸的地方勘来查去,又围着现场翻来覆去地找,希望能发现凶器和完整的脚印,但是这儿都是破砖烂瓦,尘土飞扬,血都流进了石头砖缝,根本无法取到足迹。
杨去塞心想,黄四儿的伤口和老张的一样,冯德俊下的结论恐怕也是一样的。正想着,马缨花突然在一旁急促地喊:“杨去塞!快!快跟我走!”
“马处长,又怎么了?”杨去塞直起身问。
“废话怎么那么多?又一个现场!马上去外国专家招待所!”马缨花看上去很烦躁。
杨去塞追上马缨花,问道:“该不会是又死了一个吧?”
“怎么不会?还是个苏联建筑专家呢!叫阿历山德拉,极力主张拆掉旧北京城,建设新北京城。为这旧城改造的事儿,他还曾和梁思成先生发生过激烈争论呢。”马缨花说。
马缨花和杨去塞赶到外国专家招待所的时候,外国专家局保卫处处长正在向公安部部长罗瑞卿汇报案件的发现经过。
卧室内,阿历山德拉穿戴整齐,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下的地毯上,脖子上血糊糊的,白衬衣的衣领完全被染红,头下的橘黄色地毯成了黑红色的。左手腕处也殷红一片,房间里到处都有血迹。
马缨花说:“怎么又是抹脖子割手腕儿放血呀?”
杨去塞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最近发生的三个命案都系同一种凶杀方式,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阿历山德拉除了眼肌和脸出现尸僵外,全身都是松软的,甚至还保留着些许温度,死亡时间应该在四个小时前。杨去塞想,黄四儿是十小时前被害,阿历山德拉死于四小时前,两个现场只有两公里远,凶手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阿历山德拉长着又浓又密的胡子,剃须刀应该是他必备的物件之一,可杨去塞却没能找到剃须刀。他叫来服务员询问,服务员说阿历山德拉本来用的是双刃剃须刀,刀片用完后在中国不好配,就改用中式刮胡刀了,平常就放在卫生间的镜灯前。
这时,安德列耶夫来了,他是公安部聘请的苏联刑侦专家。由于是涉外案件,公安部派人配合安德列耶夫侦破,杨去塞得以脱身继续他对黄四儿案件的调查。马缨花则两边兼顾。
这几天光顾东跑西颠去查案,也不知师傅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觉得刘荫侯的为人还是不错的,如果放下心中积累的旧怨,师傅甚至可以成为他崇拜的人。如今,又出了两起命案,他想去医院把这件事告诉师傅,顺便看望他。
杨去塞还没走进病房,就听见护士在数落刘荫侯:“您这个老同志也真是的!叫您少活动,您就是不听。石膏绷带都摔碎了,伤口也错位了!得重新接骨!”
“重新接就重新接呗。”刘荫侯咕哝着。
护士吃惊地说:“真没见过您这样的,一点儿都不在乎,重新接骨可疼了!您不怕?”
“疼就疼呗。”刘荫侯又咕哝道。
“疼是小事儿,就怕落下残疾,成了瘸子。”护士说。
“瘸就瘸呗。”刘荫侯的口气依旧。
杨去塞来到病房,看见护士正在给刘荫侯的石膏绷带上缠纱布。刘荫侯见了杨去塞,招呼着:“小杨,来!坐!”
杨去塞坐在病床边。他看见师傅腿上的石膏绷带被摔碎了,石膏碎末落在床单上,便问:“师傅,怎么回事?摔了一跤?”
“没事儿!没事儿!”刘荫侯忙说。
杨去塞埋怨师傅:“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该躺在床上静养,别总下地走动。”
“只是下地走动能摔成这样?他不知干什么去了呢!昨天晚上他就偷着……”护士的不满情绪还没发泄完。
“哎哟!哎哟!”刘荫侯突然大叫,打断了护士的话,“护士,你手轻点儿,怎么弄那么疼啊!哎哟!”
“您感觉到疼了啊?更疼的还在后头呢!”护士放慢了动作,“一会儿医生给您重新接骨。从今天起,一个月内不准下地!”
“哎!哎!我知道了。”刘荫侯说。
护士缠完了纱布,杨去塞帮助她清理床单。碎石膏的粉末在白床单上不太显眼,可被拍落到水泥地上就很明显了,白白的一层。护士把床单重新整理好,气嘟嘟地走了。 刘荫侯叹道:“人老了,就像是泥捏的,轻轻一碰,骨头就断了。还是年轻好,你看你,都在一辆车上,你就只伤了一点儿毫毛。”
杨去塞说:“都怪京城里的路太窄了,影响交通。好好的,路上突然出来个大牌楼,能不碍事?能不撞车?”、 刘荫侯说:“那牌楼又没长腿,它打小就长在那儿,它招谁惹谁了?”
杨去塞知道自己的话又让刘荫侯不爱听了。在这个问题上,杨去塞的内心有时候也很矛盾。他是看着京城里的牌楼和城墙长大的,牌楼和城墙其实已经长在他骨子里了。可是,那些东西的确影响了交通,特别是李大军因此而遇难,更让他对那些老物件生出了恨。
杨去塞倒了一杯水端给刘荫侯,说:“师傅,告诉你个事儿。昨晚又出了两个命案,死法都和老张的差不多。”
刘荫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接下来,两人就案件的情况交流了一下意见。
杨去塞返回公安局时,在大门口看见了焦急等待他的母亲金秀。
“妈!你怎么在这里?”杨去塞迎了上去。
“塞儿,妈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我等不及了,就来找你了。”
“什么事这么急呀?”杨去塞心里不由得一紧。
“关于你爸的,这些天,我想起来好多你爸的事,想马上告诉你。”
一听说是父亲的事,杨去塞紧张的心放了下来,安慰道:“妈,爸的事等我有时间了,你再慢慢说给我听,我现在实在忙不过来……”
“塞儿,”金秀打断儿子的话,“妈知道你忙,可我觉得这件事很重要。”
“那你快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办呢。”杨去塞有点儿急了。
“那天,你说你们单位的马处长也有一块和你一样的怀表。我想起来了,你爸曾跟我说他买了三块怀表,编号也是连着的,你一块,你姐姐和妹妹各一块……”
“我姐姐?我妹妹?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杨去塞大吃一惊。
金秀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姐姐叫胜萍,比你大三岁,妹妹叫小萍,比你小半岁。胜萍15岁那年,她的母亲冬萍病逝了。如果马处长也有一块和你一模一样的怀表,说不定她就是你姐姐呢。”
金秀将家史简述了一遍,杨去塞脚步沉重地往办公室走去。
阿历山德拉的死亡现场从上午一直勘查到傍晚,结束的时候,安德列耶夫要求马缨花禁止任何人再进入现场,他解释说:“我需要向我的国家汇报勘查情况,再请求指示。”
马缨花派人叫来杨去塞,把看护现场的任务交给他,叮嘱道:“别人我不放心!你要看好这个门,千万不要出了差错给咱国家添乱子!”
“放心吧,马处长,里头躺着个死人,就算我不守着也没人敢进!”杨去塞直视着马缨花。自从母亲告诉他马缨花有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时,她给他的压力好像突然消失了。这个想和自己结婚的人有可能是自己的姐姐,多么不可思议啊!
“要不是得回局里开会,我就陪着你一起守在这儿了!”自从上次向杨去塞敞开心扉后,马缨花私下跟杨去塞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情意绵绵了。她拿出一个手电筒递给杨去塞,关心地说:“拿着!夜里用!”
杨去塞推辞说用不着,马缨花却抓起他的一只手把手电筒塞到他手心里,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黎嘉抓住他的手向他塞饼干的情景,一时恍惚地抓住了马缨花的手。马缨花心里一阵欣喜,不好意思地抽出手,转身走了。
夜晚来临,坐在门外为阿历山德拉看门的杨去塞心里千头万绪:原以为和自己无话不谈的母亲居然保守着多年的秘密,朝夕相处的同事极有可能会突然成为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妹妹不知身在何处;接二连三的命案也很难理清,阿历山德拉的死,既有明显的自杀特征,又留下了他杀的破绽……
这时,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了杨去塞的思路。借着走廊上微弱的灯光,他看见一个人影过来了。“谁?”他大声问。
“是我!”
杨去塞心里一喜,站起来迎上去,问道:“黎嘉,你来干什么?”
“你不是让我帮着调查罗兰淑吗?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急着来告诉你。”
“这地方你不应该来,屋里有死人。”杨去塞拉住黎嘉的手,怕她害怕。
“死人怕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我来就是想告诉你,罗兰淑的尸体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儿?”杨去塞十分意外。
“在医院病理科套间的药水池子里。我的一个亲戚在那家医院当大夫,他让我穿上白大褂偷偷混进了病理科。我想办法进入了那个有些蹊跷的套间,就看见墙角一个药池子里泡着一个女的,是罗兰淑,她的模样和像片上差不多。那药水真神了,人死了那么长时间,模样都没大改……”黎嘉说着,突然有些害怕起来,指指屋子,“那里真有一个死人?”
“别怕!有我呢!”杨去塞靠近黎嘉,“池子里泡的是罗兰淑,那么阜成门上的‘鬼’肯定是冯德俊!罗兰淑死的那天是农历九月初四,阜成门闹鬼是发生在九月初四之后,是冯德俊半夜到罗兰淑上吊的地方焚香祭奠。”
黎嘉说:“冯德俊还是挺有情意的,为了罗兰淑,他留在了北平,罗兰淑死了,他又把她藏在身边。”
两人说着话,身子就情不自禁地靠在了一起。黎嘉的头歪在杨去塞的肩膀上,杨去塞伸出胳膊搂抱着黎嘉。
就在这时,一声厉吼,把相拥着的杨去塞和黎嘉吓得魂飞魄散。
来人是马缨花。
七 云遮雾绕的疑窦
在局里开完会后,马缨花打发司机回去休息,自己拿上一件棉大衣,开着车去找正在值班的杨去塞。
想到马上就要和杨去塞独处,马缨花难抑心中的兴奋。
一上楼,马缨花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杨去塞好像不是一个人,他怀里还有一个人,黎嘉!她不觉又羞又愤,大吼一声:“杨去塞,你们在干什么?”她抓住枪柄,慢慢地把枪拔了出来。
正陶醉在幸福中的杨去塞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过来,一看是怒不可遏的马缨花,不禁大惊:“马处长!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应该是我这样问你,你要干什么?”马缨花咬牙切齿。
“我……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我眼睛没瞎!你刚才和她在干什么?”马缨花把枪指向了黎嘉。
杨去塞把黎嘉拉到自己身后,分辩道:“没她什么事儿!不怨她,你听我说……”
“那么说怨你了?”马缨花声音冷峻,向前迈了一步。
“你非要怨,就怨我!让她走!”杨去塞推了一下黎嘉,“你快走!”
“我不走!”黎嘉说,“你为什么让我走?咱们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儿?你没娶,我没嫁,怕什么?”黎嘉推开掩护她的杨去塞,“我就不信,咱俩搞对象,马处长敢开枪打死咱俩!”
“你跟他搞对象?你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马缨花又是一声厉吼,“杨去塞,你不是人!你亲口说要和我结婚,现在又背着我和她幽会!”
黎嘉大吃一惊,问道:“杨去塞,你说过要和马处长结婚?”
“我那是和李大军瞎逗的,不能当真!”杨去塞说。
“啪!”杨去塞脸上挨了马缨花重重一巴掌。“胡说八道!说话不算数,你算是个爷儿们吗?”马缨花说,“今天傍晚你还攥住我的手腻腻歪歪,跟我眉来眼去的,那也不能当真吗?你这个无赖!我真想一枪打死你!”马缨花用枪指着杨去塞。
杨去塞一手捂着脸,一手护着黎嘉。
黎嘉看看杨去塞,又看看马缨花,伤心地说:“真想不到,你会这样……”说完,她愤然离去。
杨去塞愣了一会儿,对着马缨花吼道:“你就知道动枪!不让别人说话!你怎么不开枪呀?开呀!你打死我呀!”
“我不是不敢打死你,你不配!”马缨花把枪装进枪套,转身欲走。
“杨胜萍,你站住!”杨去塞突然在她背后大喊。
马缨花站住了,惊愕地回过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去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过去的名字,还知道你父亲叫杨应成,母亲叫冬萍,妹妹叫小萍。我父亲也是杨应成,不过我母亲叫金秀。”
“金秀是你母亲?那,你是……你是我弟弟?”
杨去塞眼里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马缨花一时百感交集。她想起母亲弥留之际,曾要她去投靠一个叫金秀的女人,说这个女人是她父亲的原配,看在她父亲的分儿上,她不会不管她的。可是,当她找到瑞祥绸布店时,发现店子已经被查封了,听说是出了共产党。后来,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她就跟着别人跑到延安去了,自此再没有和金秀取得联系……
凶杀案的不断出现,让马缨花觉得黔驴技穷了,忙叫来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就连在医院养伤的刘荫侯也被她临时请过来了。她烦躁地解开皮带,连同枪套一抡,咣当一声扔在桌上,气恼地说:“看起来像三起独立案件,但其中相同的地方又不少,死亡原因一样,凶器是同一类,不能确定是自杀,又不能排除是他杀。你们说说,下面咱们该怎么办?”

见大家都闷头不愿意发言,刘荫侯清了清嗓子说:“我先说说。三个死者之间没有太大关联,他们没有利益纠葛……”
“我不同意!”杨去塞说,“我觉得,老张、黄四儿和阿历山德拉之间不是没有关联,只是我们还没找到罢了。被杀的三人可能是被同一件事或者同一个人牵连着,否则,他们的死法不会如出一辙。”
大家都被杨去塞的话吸引了。
刘荫侯说:“小杨的意见很对,寻找三个人之间的共同点,也许就能准确地给案件定性,从而接近凶手。眼下,我看是不是应该考虑在残存的土匪、特务、散兵游勇、有前科的,总之,在对新社会不满,有盲目作案可能的人中寻找凶手?”
杨去塞说:“我认为,还应该加上心理上有问题的人,比如冯德俊。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心理问题本身就是动机。冯德俊独身一人,没人证明三起案件发生的时候他不在现场。他是一个法医,要想在现场不留下痕迹物证,不是一件难事。至于作案方法和凶器,对于一个法医来说,就更容易了,如他的解剖刀。作为法医,冯德俊不会恐惧杀人,因为他对生命的理解和常人不一样。”
刘荫侯没有迎合自己的徒弟。他说:“过硬的证据是必需的,只有找到凶器,或者确定了凶器,才有利于确定凶手,不能单靠推测。”
师傅的话让杨去塞有些失望,他说:“越是找不到凶器,我们越要超越传统的侦查办案方式,因为我们的对手很不一般,我们也不能按照老掉牙的办案思路走。推测,有时候是很必要的,特别是对这三起疑难案件,谁不希望有硬邦邦的证据?可是,证据在哪儿啊?现场找遍了,没有!我们快走进死胡同了,不推测行吗?”
刘荫侯没有与杨去塞争辩。
杨去塞继续说着:“不过,我师傅刚才说,把对新社会不满的人作为调查目标,这一点我同意。什么人才对新社会不满?曾经为旧的国家机器卖过命的人,比如冯德俊,他是旧社会培养起来的。”
“咱们是研究案件,不是讨论阶级问题。不论是旧警还是新警,都是人。”刘荫侯停下来,观察大家的反应。
杨去塞不作声了。
马缨花说:“我赞成老刘的看法,没有绝对的恶人,也没有绝对的善人,咱们不是抓恶人,咱们是在抓凶手。”
“不过,”杨去塞又开口了,“对于冯德俊来说,我认为他怀恋腐朽的旧社会,据我所知,他的解剖室里藏着一个大阴谋!”
下午,马缨花和杨去塞来到解剖室。马缨花一进门就大声说:“冯德俊,我看你就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
冯德俊吓了一跳,可他很快镇定了下来,问:“马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先别问我什么意思!”马缨花让冯德俊打开套间的门,指着墙角的那个小池子说,“说!你是什么意思?一具女尸藏了这么久!”
“她不是女尸,她是罗兰。”冯德俊辩解道。
“你留着女尸,是不是留恋万恶的旧社会呀?”马缨花说着,捂上鼻子,药水的味道让她受不了。
冯德俊眨眨眼没说话。
“阜成门闹鬼,也是你干的吧?”杨去塞问。
“我只是夜里在城楼上焚香祭奠罗兰,又没妨碍别人。”冯德俊说。
“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在调查阜成门闹鬼的事儿?”杨去塞问。
冯德俊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你为什么要擅自留着这具女尸?”马缨花追问。
冯德俊说:“不是擅自,是我把罗兰捐给医院的。医院缺少尸源教学和研究,我也不想把她埋在乱坟岗子,她是因我而死的,我对不起她,所以把她保存在这里。”
“捐给医院的?”马缨花的口气缓和下来,转向杨去塞,“你的调查不彻底!人家不是藏起来的,是捐出去的。”
八 出人意料的结果
针对安德列耶夫专家提出的阿历山德拉头部受损可排除自杀这一疑问,马缨花决定对阿历山德拉再作法医鉴定。上次鉴定,为了尽可能保证阿历山德拉遗体的完整,没有剃去他的头发,解剖的时候疏忽了头部。
知道马缨花和杨去塞的来意后,冯德俊连说:“唉,怪我!怪我!我上次检查得不细致,难怪苏联专家会质疑。”
“头皮好像是被人的指甲抓的。”杨去塞看了看阿历山德拉的解剖尸体说。
“不太像,四周没有血肿,也不是打击造成的,”冯德俊把探针伸迸伤口,“只伤了一层表皮,骨头没事儿。像是碰撞留下的。”
马缨花让冯德俊跟着他们回现场去做复原实验。
到了外国专家招待所,杨去塞跟着冯德俊进入现场,马缨花留在外边等待。
杨去塞在地毯上画出尸体躺卧的轮廓,头部距离沙发不足一尺远。冯德俊说:“阿历山德拉的头部可能是碰到沙发腿了。” 杨去塞和冯德俊蹲在沙发前仔细看。 “就是这儿!”冯德俊手指着沙发的一条腿说,“这上边儿沾有附着物,不太明显,得仔细看。”
杨去塞看见沙发腿上隐约有一片油腻腻的东西。他抬头说:“一定是阿历山德拉流血过多,支持不住倒下时头顶碰上了沙发腿。”
“嗯,从位置和血迹看,他倒地后因痛苦而挣扎,死后头就与沙发腿拉开了一点儿距离。”说着,冯德俊小心地从沙发腿上刮下附着物,准备拿回去化验。
蹲在沙发前的杨去塞没有马上站起来,他又前后左右细细查看。注意到沙发套的裙边时,他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宽大的单人沙发,套着褐色的沙发套。杨去塞蹲着,眼睛离沙发套的裙边很近,阳光又正好透过窗户照过来,他清楚地看见裙边上沾有一层白粉末。
杨去塞眨眨眼,又细看沙发座位,很干净,白粉末只留在沙发裙边靠右的位置,下面的地毯上也遗落有同样的白粉末。如果这白粉末是坐沙发的人留下的话,那么,一定来自于那人的右小腿部位。这白粉末他见过,在医院,师傅摔碎石膏绷带撒下的粉末就是这样的,而师傅的石膏绷带恰好是在右小腿上。并且,师傅的石膏绷带摔碎的那天晚上,黄四儿和阿历山德拉相继死亡。还有,案发后,师傅没进过这卧室,如果这白粉末是师傅右小腿上的石膏绷带留下的……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杨去塞手里拎着两个纸袋子,站在马缨花办公室门外犹豫着。
一个纸袋子里是他剪下来的沾有白粉末的沙发裙边,那上边沾有白粉。另一个纸袋子里装着他从医院要来的石膏粉,刘荫侯的石膏绷带就是由这石膏粉制作的。
杨去塞把两个纸袋子放在马缨花面前,说:“姐,这个,我想送刑事技术科去检验一下。”
“这里面是什么?”马缨花诧异地问。
于是,杨去塞把在阿历山德拉房间里见到的和想到的都告诉了马缨花。
“你怀疑刘荫侯?不可能!不可能是他!”马缨花摇着头说。
“我也不希望是我师傅,可是检验一下总还是必要的。”杨去塞说。
马缨花说:“那就去吧!要真是他,可太出乎意料了!”
刘荫侯正在医院做复查。
护士小心谨慎地检查刘荫侯的伤势,眼睛不时扫过他的脸,眼神里带着警惕和惧怕。
“他走了?”刘荫侯问。
“谁?您说谁?”护士紧张地问。
护士看见刘荫侯阴郁的表情和灰褐色的瞳孔,不禁打了个冷战,声音发抖地说:“您说您的徒弟?”
“嗯。
“走……走了。刚走。”护士端起盘子,逃跑似的离开了病房。
护士来给刘荫侯检查伤势前,刚接受了杨去塞的讯问。杨去塞的问题很简单,就是追问刘荫侯那晚偷偷离开医院和回到病房的时间,并叮嘱护士对这次谈话保密。护士从中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加上她本来就觉得刘荫侯高深莫测,不由得对刘荫侯产生了恐惧。
“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好样的!干得漂亮!”刘荫侯心里想着,身子往后一仰,头靠在床头上。
他知道杨去塞一定会来盘问护士的。那天,他把石膏绷带碰碎了,护士大声训斥他,他怕护士说出他一夜未归,故意打断了她的话,聪明的徒弟一定会想起来的。刚才护士的表情已经说明,杨去塞从她嘴里挖走了他想要的东西。杨去塞还会向医院要一些制作石膏绷带的材料,和从阿历山德拉房间的沙发上取来的粉屑一起拿去检验比对,这些,都是他教给杨去塞的。
刘荫侯闭上了眼睛,无尽的苍茫中,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向他走来,他们都说着同样的话:“变了!世道变了!咱刘家窑的刻字贡砖,也要完蛋了……”
杨去塞站在孩提时代经常举头观望的地方看着阜成门。瓮城已经变成了一堆渣土,城楼的顶子已经被吊车摧毁,青砖遍地躺着。他拿起一块青砖来看看,扔掉,再拿起一块来看看,又扔掉,反复如此,直至在一块砖上看到了他想看见的东西。
忙到天黑,灰头土脸的杨去塞把三块城砖抱回了办公室。他把城砖小心地排放在桌上,用一块软布把灰尘擦干净,上面的楷书阴刻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年代最早的那块砖上刻着“大明正德三年制”,第二块上刻着楷书“大明嘉靖八年制”,最后一块上刻着“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制”。背面的刻字都是“京师官窑刘”。
杨去塞请教了十多个烧窑的老北京人,终于弄清楚了,那三块城砖是明代1506年至1620年间的,是刘家窑烧制的。
过去北京东南那一片儿,刘家窑、潘家窑,还有大北窑,都是给朝廷烧砖的。刘家窑的规模最大,潘家窑排第二……
知道这些情况以后,杨去塞又直奔档案馆。在档案馆里,他调阅了不少资料,终于把刘家窑的历史查清楚了。他又把刘荫侯的人事档案调出来,结果令他吃了一惊,原来师傅是刘家窑的第四代传人!当巡警前,刘荫侯专在自家砖窑里出的贡砖上刻字!
杨去塞又设法找到十多个刘家窑的后人,在那些人拿出来的家族照片中,他看到了刘荫侯一家人。当有人指出刘荫侯的女儿叫刘淑娴时,杨去塞一下子愣住了,刘淑娴和黎嘉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刑事技术人员的检验结果表明,杨去塞送检的两个纸袋里的东西是同一种石膏,所含微量元素分毫不差。
杨去塞既感到豁然开朗,又觉得心情沉重。刘荫侯,自己的师傅,可能是杀死阿历山德拉的凶手,甚至连黄四儿和老张也可能是他杀的,为什么?
另外,黎嘉和刘淑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黎嘉也是师傅的女儿?在封闭妓院的那天晚上,师傅和黎嘉的表情都那么怪,难道他们真的是父女?既然是父女,却又故意装作不认识,这又是为什么?杨去塞一时心乱如麻。
九 特殊的“历史使命”
刘荫侯又偷偷地溜回了家。
刘荫侯喝完了老伴儿端给他的水,把水杯放下,老伴儿迈着小碎步过来添水。
刘荫侯看着老伴儿,心里很不是滋味。老伴儿老了,腰弯了,背也驼了,十足一个老太太了。
“这些钱,你留着慢慢用。”刘荫侯掏出钱放在桌上,“我这辈子没挣过大钱,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值钱的物件。”说着,他四下打量着自己的家,“只有祖上留下的这个老宅,还能给你遮风挡雨。”
老伴儿添过水,盖上茶杯盖儿,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丈夫今天很特别,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因为女儿?便问道:“你又见到淑娴了吗?”
刘荫侯摇了摇头。
“她是不是知道了她不是咱们亲生的?”
刘荫侯还是摇头,说:“她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儿,只有咱们知道,咱们又从来没对人说起过。”
“你把她抱回来的时候,她才这么大。”老伴儿用手比划着,“还不能坐呢,就会哭。”
“可不是!没奶吃,饿得很。”刘荫侯说。
“咱们没少为她费心,就差她不是我生的了!”老伴儿说。
刘荫侯说:“我把她抱回家的时候,她身上穿的小衣服你还留着吗?”
“留着呢!留着呢!我去拿!”
老伴儿找出一个小包裹,打开,露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婴儿衫。老伴儿说:“还好好的呢,一点儿都没破,上面还绣着‘小萍’,应该是她的名字。”
“以后,淑娴要是回来,你就把她的身世告诉她吧。”刘荫侯说。
“告诉她?干吗要告诉她?咱们都瞒了二十多年了。”老伴儿不理解。
刘荫侯叹了一口气,说:“那也得告诉她,她大了,不应该瞒着她了。我去抓她妈妈是执行公务,由不得我。告诉了她,是走是留,都由她。要是不告诉她,她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就会更恨咱们,更不可能认咱们了。”
“嗯。”老伴儿答应着。
“我的断金呢?给我拿来!”刘荫侯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又要它?”
“快给我拿来!”
老伴儿只得走到北墙条案前,拿起一个木制盒子,打开,取出一把刻刀,说:“这些日子你总拿它干什么?让人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刻刀闲了多少年了,过去你看都很少看,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一次次地拿走,也不知道干什么?”老伴儿说。
刘荫侯并不搭理老伴儿,接过刻刀,爱惜地端详着。
因为曾祖父善经营,当年的刘家窑名气很大,刘家窑的刻刀在业内也颇为传奇。窑户家的刻刀被看作是给城砖“点睛”用的,因此十分讲究。一般一个窑户只有一把刻刀,代代相传。刘荫侯的曾祖父花大价钱买了一把有名的古剑,又花大价钱请冶炼锻造师打磨成了这把刻刀。因为它坚韧无比,削铁如泥,曾祖父给它起名“断金”,把它当作传家宝。
刘荫侯从父亲手里接过断金没几年,清朝被推翻,终止了城墙城门的修缮。从此,刘荫侯的手艺没有了用场,民国政府为了方便百姓交通,开始拆除部分皇城,刘荫侯便遵父命当了巡警,一来挣钱糊口,二来希望能保护刘家窑的城砖。
刘荫侯怀揣断金出了家门,朝阜成门走去。那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工人们运走了最后的残砖破瓦,正在平整路面。刘荫侯闭上眼睛,低下头,脑海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你去当巡警吧!保护咱刘家窑的刻字贡砖!”刘荫侯睁开眼睛,仰天叹息:“爹,我保护不了咱刘家的城砖啊!”
这天,马缨花路过花旗银行,见大门外有很多人围观。她走上前去,见爱奥尼柱式廊下贴着一则启事,大意是:美国不承认中国的新政府,银行近期准备清理结业,希望客户抓紧时间处理相关业务,逾期不候。
马缨花突然想起母亲的临终嘱托。母亲那时已经气若游丝,把父亲留给她的那块怀表交给她后,又拿出一个小本本说:“萍儿,你记住,你还有一个妹妹,叫小萍,被妈妈弄丢了。”母亲把小本本放在她手上,“你妹妹也有一块和你同样的怀表,我存在花旗银行了,等你找到妹妹,拿着这个去银行取出来。和怀表一起存在银行的,还有一件你妹妹的婴儿衫,上面有我绣的‘小萍’二字……”
马缨花从花旗银行里顺利取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一块崭新的怀表,底部编码是460。还有一件绿色丝绸婴儿衫,马缨花在衣襟上找到了母亲手绣的“小萍”两个字。她捧起衣服放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吸着,仿佛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这味道寄托着母亲对妹妹的思念啊!
想着妹妹,马缨花不禁落下了泪。母亲临死前嘱咐她一定要找到妹妹,可是,茫茫人世间,妹妹在哪里呢?回北平工作后,她曾去过俄国兵营,可里面的一切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陌生。妹妹现在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就算她现在站在自己面前,也不认识呀!
十 无法掩盖的真相
杨去塞在病房外徘徊了很久后,终于推开门,轻轻地走进病房。听护士说,师傅这几天情绪不大好,估计是伤口发炎了。 刘荫侯躺在病床上,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像是很冷的样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杨去塞走近自己,问道:“你找到了?”
杨去塞点了点头。他明白师傅所指,师傅知道自己在寻找他作案的证据。 一阵沉默。 杨去塞忍不住了,轻声说:“师傅,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老张、黄四儿和阿历山德拉都是你杀的吗?”
又是一阵沉默。
“师傅,你杀了他们,难道就能保住北京城了?”杨去塞问。
“我不杀他们,更是保不住。”
杨去塞松了一口气,师傅的回答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凶手。
“师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刘荫侯并不回答杨去塞,问道:“小杨,你的屁股还疼吗?”
杨去塞愣了一下,尴尬地说:“我还以为师傅早不记得我了呢。”
“怎么能忘呢?你不是也没忘吗?”刘荫侯说,“事已至此,我也该告诉你了。”
杨去塞期待地点了点头。
刘荫侯说:“那个苏联建筑专家不爱咱北京城,情有可原,可老张和黄四儿打小在城里长大,他们怎么也没良心呢?北京城养活了他们,他们却急着祸害北京城,留下他们,不如杀了他们。”
“这么说,你杀老张,是想用他的血祭奠城门了?”
“嗯!老张家曾世代是我们刘家的窑工,城砖上也留有他祖宗的勤苦,可他全不念前辈的血汗……”
杨去塞发现刘荫侯的脸色苍白,问道:“师傅,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不用!”刘荫侯继续说,“我去找老张,说他不该对拆北京城那么积极卖力。老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恨不得当时就杀了他。想了想,在城楼上杀他才有意义。那天,我骗他说,阜成门要拆了,我想弄几块城砖留作纪念,让老张晚上帮我把城砖搬回家,他就跟着我上了阜成门,我就动了手。”
“难道老张受伤后不反抗?就在那里等着血流干?”
“他想反抗,还想喊救命,但是,他有晕血症,这我早知道。我趁他不备,割破了他的手腕,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他看到自己的血就出虚汗,恶心,呕吐,动不了了,软面条一样倒下了。”
刘荫侯似乎说得很累,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杨去塞急于往下探寻,问道:“师傅,你杀黄四儿,是不是因为他嘴臭,说了不该说的话?”
刘荫侯睁开眼睛,说:“你知道吗?他就是我的那个眼线。这小子虽然不像老张那样直接建议拆城门,但他的大嘴巴到处胡说八道,老张让他带头去控诉北京城门妨碍交通,他还真去了,一群人里,数他小子控诉得最起劲儿,经他那张破烂嘴一宣传,人们也都跟着喊‘应该拆’!更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扔了我给他弄的人力车,跑到专门拆城墙的建筑公司去干活,太可恨了!”
“师傅,黄四儿也晕血?”
“黄四儿不晕血,他晕酒。我去杀他的时候带着酒,也算给这小子饯行。”
“冯法医解剖的时候,没说过黄四儿胃内有酒精啊!”
“那是你和马处长的疏忽,你们没有要求冯德俊检查黄四儿的胃溶液。你们不知道,冯德俊有严重的鼻炎,几乎丧失了嗅觉,这是长年让药水熏的。就算他切开了黄四儿的胃,也闻不着酒精味儿。
杨去塞顿了一会儿,又说:“师傅,你不该杀阿历山德拉,他和老张、黄四儿不一样,他是外国专家。”
“就是因为他是外国专家,所以,他起的作用比老张和黄四儿大多了。这个苏联老毛子更坏!就是他在极力主张拆掉城楼!”刘荫侯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说话也更加费力。
杨去塞问:“师傅,你的腿断了,怎么能在一个晚上连杀两个人,又返回了医院?”
“我的小腿断了,但是膝关节没坏,我能骑自行车。只是行动有点儿别扭,去的路上摔了一跤,把石膏绷带给摔碎了,要不,我可能就蒙过你了。”
杨去塞点头承认。
“我杀了黄四儿后,就去了外国专家招待所,大约凌晨两点钟吧。我事先摸清楚了老毛子住哪个房间,还设法搞到了他房间的钥匙。不过,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帮我弄到了钥匙,也希望你不要追查他。”
杨去塞微笑着点头。
.“我弄开了老毛子的房门。我本来没打算活着离开那里,杀老毛子不同于杀老张和黄四儿那两个笨蛋,老毛子壮得像头大狗熊,加上我的腿有伤,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做好了与老毛子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是,进屋后我看见的情况却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刘荫侯眯起眼睛,思绪回到了作案现场。
拄着拐杖的刘荫侯站在阿历山德拉的卧室门口时,看见他低头坐在床边,手里还举着一把刮胡刀。那是他每天用来刮胡子的中式剃须刀。
阿历山德拉突然看见刘荫侯,手里的刮胡刀停在了空中。因为他看见这个不速之客手里也正举着一个类似刀的东西。
但是,阿历山德拉并没感到害怕,反而像看到一个相识的人来造访一样。
阿历山德拉的镇定反倒让刘荫侯有些吃惊。随后,刘荫侯更吃惊了,他看见阿历山德拉的手腕上有血正往下淌着。
阿历山德拉用淌血的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刘荫侯坐下。
刘荫侯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
阿历山德拉继续低头割腕。他的手有些发抖,他的嘴角不停地抽搐。血流满了他的腿,又从腿上淌到床上。
刘荫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想站起来制止阿历山德拉,但他没有。他是来解决老毛子的,老毛子现在自我解决,岂不是省得他动手?
阿历山德拉抖着手开始试探着割自己的脖子。有血流下来,他的衣领开始由白变红。后来,阿历山德拉显然是疼痛难忍,但是依旧一声不吭,站起来在卧室里转圈。
刘荫侯看不下去,闭上了眼睛。
刘荫侯听见动静后睁开眼睛,发现阿历山德拉的剃须刀掉在地毯上,他用暗淡的目光看了看刘荫侯,然后,一头栽倒在刘荫侯脚下,头撞在沙发腿上,挣扎了几下后就一动不动了。
刘荫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站起来,捡起带血的剃须刀,折上,包好,装进自己兜里,然后原路离开……
“我属于间接杀人,间接杀,也有罪。”刘荫侯说,“我猜想,老毛子一定要死,肯定是遇上让他活不了的事儿了,也许他是间谍?或者是克格勃什么的?”
“师傅猜得很对,我调查过了,他是苏联GPU。”杨去塞说。
“什么是GPU?”
“就是苏联秘密警察,也叫‘契卡’。”杨去塞说,“阿历山德拉是害怕回国后受审判,所以自杀了。”
阿历山德拉是“契卡”成员,这个秘密是安德列耶夫专家迫不得已才对罗部长说出的实情。阿历山德拉的父亲在肃反中被杀后,阿历山德拉在母亲的资助下读完了大学。为了谋生,也出于爱国,他加入了“契卡”。他被训练成为忠心耿耿的秘密警察,为了保护国家利益,他一次次去执行杀人计划。后来,他重拾自己的专业,成为建筑专家。但是,他刻意隐瞒的这段历史现在被人揭发了出来,他被要求回国,准备接受调查。阿历山德拉很清楚调查的结果是什么,因为他过去的“契卡”同事都在接受调查后被审判,然后被处死。
“哦,是这样。”刘荫侯说。
杨去塞发现,裹在被子里的师傅好像困了,他的眼皮在打架。
“师傅!师傅!”杨去塞不希望师傅此时睡过去,他想一下子把问题问完。
刘荫侯努力睁开眼睛,说:“还有什么问题?快点儿问吧。”
“师傅,你为什么要带走阿历山德拉的剃须刀?”
“我虽然没有直接杀老毛子,但是,我去的目的是杀他,他却自杀了。拿走他的剃须刀,一方面满足我‘杀’他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老毛子的死也和老张、黄四儿一样,成为无头案,不要殃及别人。哦,老毛子的剃须刀就在桌上,你拿去吧。”
杨去塞看见,师傅病床旁的小桌上有一个纸包,他拿起来,打开,露出一把中式剃须刀。
“好了,师傅,我都明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它在哪儿——凶器,杀死老张和黄四儿的凶器,我实在猜不出你是用什么来做凶器的,你……”
这时,黎嘉闯了进来。
黎嘉的出现,中断了杨去塞的问话。杨去塞发现,师傅眼睛里快要熄灭的灯又突然亮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惊喜道:“淑娴!你回来了?”
“爸!”黎嘉瞪了杨去塞一眼,哭着扑到刘荫侯病床前,“爸,你怎么了?”
“别哭,淑娴!你回来了就好。见到你妈了吗?她对你说什么了没有?”刘荫侯问。
黎嘉点了点头,说:“妈找到我,都跟我说了,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妈还说,你把断金拿走了,爸,你拿断金干什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刘荫侯长叹了一声说:“你妈说的是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在东交民巷的俄国兵营里,你妈是革命党,被张作霖的士兵抓走了,丢下你没人管,我就把你抱回了家,当时你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婴儿衫……”
“就是这件!”随着声音,刘荫侯的老伴儿进来了,“淑娴,你那时叫小萍!这上面写着呢!”刘荫侯的老伴儿把婴儿衫递给黎嘉,“淑娴这名字是后来我和你爸起的。”
黎嘉接过婴儿衫,又看看父母,疑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信!谁能证明?”
“我能证明!”话音刚落,马缨花走了进来。她拿过黎嘉手里的婴儿衫,看过后,从带来的大信封里拿出那件绿色的丝绸婴儿衫,“这两件婴儿衫都是我妈亲手做的,上面的名字也是我妈亲手绣的,你们看,一模一样!还有一块怀表,是妈留给你的,编号是460。我这儿也有一块,编号是458。另外还有一块是你哥的,编号是459。这三块怀表,是爸牺牲前给我们买的。”说着,她把自己兜里的那块怀表取了出来。
黎嘉愣愣地站在那里。马缨花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激动地说:“小萍,你是小萍,我的亲妹妹!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离我这么近……”马缨花失声痛哭,“我是你姐姐,你叫小萍,我叫胜萍,咱们的妈叫冬萍。”
黎嘉也哽咽起来:“姐姐?你真是我姐姐?”
“是的,我真是你姐姐!你哥哥也在这儿呢。”说着,马缨花指了指杨去塞。
黎嘉大吃一惊。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头昏脑胀,突如其来的事情一起袭来,让她有些招架不住了。想不到,自己一心爱慕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哥哥!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杨去塞。
杨去塞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她这样的想法啊。只是,能找到妹妹,还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吗?他笑吟吟地看着黎嘉,眼里除了柔情,更多的是关爱。看着黎嘉那个窘样,他还故意向她做了个鬼脸。
黎嘉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一件好事啊!好事!”刘荫侯的声音十分微弱,好不容易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聚散离合,生死轮回,人生如浮云变幻,宇宙万物皆如此啊!”
杨去塞突然想起黎嘉刚才的话,忙问:“黎嘉,哦,不,小萍,你刚才说,我师傅拿走了断金,什么是断金?”
“我家的祖传刻刀,叫断金。”黎嘉顿了一下说。
杨去塞突然明白了什么,跨到病床前,见刘荫侯已经闭上了眼睛,便猛地掀开了他紧裹的棉被。
在场的人全都惊呆了。
刘荫侯的右手捏着断金,左手下的白床单殷红一片。 杨去塞抓起师傅的左手,见手腕几乎被切断了,筋骨断裂的伤口里已经不再有血流出,他大喊:“师傅——”
刘荫侯的老伴儿大哭:“我就说你要出事儿,你……”
黎嘉哭着大喊:“爸,你干吗要这样啊?”
这时,刘荫侯又勉强睁开了眼睛,看看老伴儿,又看看黎嘉和杨去塞,似是松了一口气,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尾声
马缨花接到公安部的调令。临走前,她最后一次行使侦讯处处长的权力,召开全处会议,算是和大家告别。
会前,杨去塞问她:“姐,你非要走啊?”
“老天没让咱俩成为两口子,还是让咱俩成了一家人,”马缨花说,“按局里规定,一家人不应该在一个部门工作,你走不合适,还是我走!我已经向局长建议了,局里考虑让你接替我的职务,举贤不避亲嘛!”
走进会场里的人都发现,马缨花从不离身的枪不见了,她现在穿着崭新的列宁装,尺码好像比以前小了些,腰身曲线更明显。再看她的短发,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流海上别了一支城里女人喜欢用的发卡,让她平添了不少妩媚。有人调皮地问:“马处长,你是调去工作呢,还是去嫁人?”
“都是!”马缨花嘻嘻笑着说。
“是不是嫁个高干呀?比你大多少啊?”有人调侃道。
马缨花说:“暂时保密!到时候,我给大家送喜糖来啊!”
回到办公室,马缨花见提前退场的杨去塞和黎嘉正在给自己收拾物品,心中感到万分不舍。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眼下又要分开了,想想真是令人难受。杨去塞见她那表情,故意转移话题说:“姐、小萍,我妈这几天都高兴坏了,今晚让咱们都回家去吃饺子!”
马缨花和黎嘉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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