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乡间冬事

2022-10-11 21:53|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41| 评论: 0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雁北农村都是土坯房。玻璃不大,窗棂上糊着麻纸。如果是顺山炕,冬天,多晴的天,太阳也照不到后炕。
尽管房顶苫了柴禾,但家里仍然冷的像冰窖。蒸起饭来满家白雾,伸手不见五指。由于天天做饭时湿气蒸腾,墙上橪泥里的草籽都发了芽。
房顶苫柴禾,雁北人把这个操作叫披房,意思是给房顶披了一件衣裳。披房的材料最常见的是麦秸,也有用牛马粪的,用牛马粪披房,那是上策。因为经过一冬天的风吹日晒,及至开春,牛马粪早已干透。用它来烧火做饭,比麦秸好多了。即便眼下乡间做饭也开始烧炭,但牛马粪仍是引火的好东西。
那时,家家户户没炉子,取暖全凭那盘火炕。做完饭常用干锅煏①家,条件稍好的人家还有火盖。火盖盖在锅口上,散热效果胜似暖气。
那时,每家都有一个泥火盆。早晨起来,主妇做好饭,总要从灶坑里扒出一盆还没烧透的柴炭,端到炕上,家里一会儿就暖和了。
记得每天早晨,五妗妗总要吼喊孩子们起炕。有时喊几遍也不起作用,五舅就从院里把冰凉的捶衣棒提回来,往孩子们的被窝里塞,惊恐的孩子们只好慌忙起身。
孩子们下学后先用火盆烤烤手,然后才能擩开僵硬的手指写作业。孩子们饿了,妗妗拿出一穗干玉米,给他们烤着吃。如果在火盆里烧上几个山药蛋,那香气叫人垂涎欲滴;即便剩谷面窝窝,放在火盆上烤一会儿,直到外皮焦黄,吃下去也香甜可口。
雁北的冬天虽然冷,但抑制不住小孩子们的快乐。不念书的娃娃一早起来,眵目糊也不擦,糊糊也不喝,赤肚皮穿着棉袄,就像有狼躖着,一溜烟从村东头窜到村西头,直跑得戴着烂棉帽子的小脑袋在寒风中冒起一团团白气。后面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笨狗,一个个呲着森森白牙乐的合不拢嘴。人狗过处,烟尘蔽日,绘就一幅乡村独有的人狗同乐图。
家里来了客人,首先把火盆端到跟前。然后烤烤手,暖暖身子,再递上烟笸箩。客人挖上一挠子,凑在火盆上点着,边抽边。家里有老人喝酒,把酒倒在壶里,煨在火盆里,温热后倒上一盅。就点烂腌菜,仔细品着,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雁北乡间的火盆是用胶泥做的。听五妗妗说,泥火盆的制作过程很繁琐,得选用黏度大的红胶泥,为了增加强度,防止开裂,和泥时要在胶泥里掺些绳头和碎布屑。为了让泥变的柔韧,还需要反复摔打揉搓。然后用一个大小适中的盆子做模子,底朝上倒扣,上面垫上牛皮纸,再把和好的泥一层层地拍在上面。直到泥胎厚度够了,盆体打磨的光溜溜的,再精心制作盆沿,使之宽窄薄厚适宜。然后放到阴凉处晾干,把模子取出,一个泥火盆才算做好了。
那时,表哥在堡子湾小学念书。四五公里的路程,冬天他要顶风冒雪走一个多钟头。雁北的气温常在零下十几度,他头发眉毛都沾满了冰霜。同学们看见后都笑他,那么冷的天,竟然没有一件御寒的棉衣!
表哥说,使他最难忘的是那些圆溜溜、胖乎乎、圪都大小的鹅卵石,那些鹅卵石是妗妗去御河边洗衣裳时捡回来的。妗妗选择那些大小适中,形状可爱的鹅卵石洗净带回家。晚饭后,将几块石头堆在火盆里,到了睡觉前石头已经被烤得很烫。妗妗把每块石头都用破布裹住,塞进孩子们的盖窝。入夜,每个孩子钻进温暖的盖窝里,脚蹬一块、怀抱一块,寒冷就躲得无影无踪。
冬天里有了这盆火,家里就有了温暖,有了生机。靠着火盆,人们熬过了冬季的酷寒。如今人们能挂得起大同精煤、生得起洋炉子了,火盆也就淡出了农人们的生活。

舅舅年轻时,每年冬闲就用牛车从大同拉上蓝炭来归化城卖。那时冬天恶冷,尽管舅舅穿的是毛靰鞡②,走路还可以,站着不动10分钟就冻透了。
听姥姥说,为了御寒,那时男人们出远门穿毛靰鞡也要裹脚。裹脚布多长多宽我没细问,应该和东北的靰鞡草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穿鞋时有点麻烦,但裹上它,无疑就暖和多了。麻烦的是,晚上一定要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卸下来,放在褥子底下炕干,第二天再裹上。那些年的冬天,舅舅全凭这双毛靰鞡才能赶着大车,行进在塞北的荒原上。后来才知道,当年俄国的士兵冬天穿长筒靴子时也要裹脚,说明中国农民的智慧丝毫不亚于彼得大帝的臣民。
舅舅对寒冷有过最深刻的体验。他说,人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比如突遇寒流,会张皇无措。在有准备的条件下,并不觉得十分难熬。
内蒙的冬天很冷。东部呼伦贝尔能达到零下四十多度;中部集宁、呼市、包头一带也不含糊;西部巴盟河套一带稍好些,最冷时也有零下二三十度。一旦西伯利亚的寒流来了,朔风凄厉地呼叫,就不分天南地北了。冻死人是常有的事。
深冬,牛车在敕勒川上行进,无遮无拦。风就像无缰的野马一样在数百里的平原上扫荡。无孔不入的刺骨寒风使人无可逃遁。空气里一丝热量也没有,出气呵成雾,眉毛和皮帽一圈挂满了冰霜。尽管包裹的严严实实,可是裸露在外的眼睑和鼻翼还是冻得发痒。
老牛车、木头轱辘。吱吱扭扭,走不远就得膏油。牛冻得哆嗦,人冻得直想哭。大同来归化城少说要走十天,一路上啃冻干粮,一啃一道白印子。在没火的时候,无锅无灶,饿了只有冷吃。
一次,舅舅走到卓资山,一进车马大店的门,一爬上炕,连帽子也没摘就圪缩进被窝里。不知为啥,他浑身颤抖,上下牙直打架。就像筛糠,控制不住。掌柜的有点恼:“抖甚抖?盖着棉盖窝睡着热炕,还抖?” 过了一会儿,舅舅又开始了一波颤抖,如此三次,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舅舅说,口外的冬天可不是说着玩的。
那时,我冬天去姥姥家也坐牛车,就是那种有蓬子的轿车。母亲总会提前灌好汤婆子,再拿条盖窝。我抱着汤婆子,围着盖窝;舅舅赶着牛车,一路颠簸直达得胜堡。因为有准备,倒没感到有多难受。
儿时,听舅舅说过车倌被冻死后的模样。民国十八年冬,绥远奇冷。一辆牛车拉一车炭,车头端坐一抱鞭雁北老汉。只见老汉满脸笑容,眼望前方。牛车熟门熟路地行进着,老牛脖子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车至集宁,人多老牛不知避让,直接撞向行人。行人发怒,跑到车头指责老汉,老汉光笑不吱声。行人怒极,伸手拉下他准备理论,谁知“嗵”地一声,老汉从牛车上一头栽下。老汉还是盘着腿、拢着手、抱着鞭的姿势。细看,已冻死多时了。
后记:
雁门关群山峻岭,像一道巨大的屏风横亘于大同盆地和忻定盆地中间。造物主的随意堆置,造就了关南关北两个不同的世界。关山重重,层峦叠嶂,寒冷的朔风在山之阴回旋而不得疾驰南下,而温润的南风北进受阻而缓慢踯躅。于是,雁北的春天总要比关南迟到一个节令,虽然只隔百八十里,有时却堪称冰火两重天。
注①:煏(bì),用火烘干。
注②:一种高腰毡鞋。(作者 韩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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