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贞节碑

2022-7-16 20:14| 发布者: admin| 查看: 319| 评论: 0

乡野二女貌如花,守贞节欲留美名,孰料天违人愿。一个未婚先孕,红颜频酿祸水;一个红杏出墙,无奈被逼为匪。灾祸骤袭,弱女献玉体;心系情郎,女匪强收兵。非常年代,一个被视若神明,一个如过街老鼠,却缘何双双自沉夺命塘?贞与不贞,定论自在人心!
1969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
桃花寨的八奶奶香雪跳水自杀了,这对一个身背无比沉重“历史问题”的乡村老太太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是,随着她的死,接连发生了一个又一个“没想到”,却让桃花寨的人不由得心生迷惘。
首先“没想到”的是:香雪会和女匪首王春花一起跳莲花塘自杀。香雪一辈子积德行善,曾为村民做过天大的好事,大家都视她为再生父母,孰料,她竟然与一个杀人放火的女匪首搅在一起,这太叫人不可思议了。
随后“没想到”的是:香雪自认是个最不光彩、最不干净的女人,曾交代后人,自己有污族门,死了不能进祖坟。但是,桃花寨的人却一致要求将她安葬在凤凰岩的仙人床上。
凤凰岩是个风水宝地,也是个圣地,历代桃花寨的人,只有有权有势,能光宗耀祖者才有资格安葬在那里。
紧接着又一个“没想到”,更让桃花寨的人费解了:香雪出殡时,全村人都为她送行,哪知公社革委会主任丁贵双也头顶孝布,以孝子的身份出现在送葬的队伍里。且不说他与香雪非亲非故,也不说其革命干部的身份和颜面,仅凭革命干部带头披麻戴孝搞“四旧”这一条,他就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此外,1966年,丁贵双在桃花寨驻点搞运动时,是他一手揪出了香雪这个与“土匪有染”的“美女蛇”,香雪是被他“批倒批臭,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要她永世不得翻身”的人。
后面的“没想到”,简直让人有点儿惶惶不可终日了:香雪安葬不久,竟有人偷偷地在她坟前立起了一块石碑,上边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贞节”。石碑很小,仅半人高,一尺来宽、
三寸多厚,一个人足可以抱起并扛上肩头。石碑的右边还刻有一行小字“贞节女子陈香雪之墓”。左边落款处只有卒的时间,也没标明立碑人是谁。碑文布局草率,字体歪斜,没有章法,很明显是暗中仓促行事。
正逢特殊时期,小小石碑立即在桃花寨引起了轩然大波。
最先坐不住的是正在桃花寨驻队包点的工作队干部齐红江。面对阶级敌人新的“疯狂反攻”,他决定发动红卫兵来与牛鬼蛇神斗争到底。
最先响应齐红江号令的是来福,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血气方刚。他情绪高亢,激动得身体发抖,高喊道:“打狼要用棒,打虎要用枪,对于牛鬼蛇神,你不打他就不倒,请赐我一把革命的铁镐、战斗的铁锤,我们立即去打倒他!铲除毒瘤,刨除祸根,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齐红江趁热打铁,火上浇油,“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同志们!你们要以实际行动向党、向毛主席汇报,党和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
齐红江边喊边将一把铁锤双手托起,举过前胸,大声说:“现在我代表党和人民授予你们战斗武器,去铲除那块石碑!”来福与两个红卫兵摩拳擦掌,先后上前双手接过齐红江递给他们的铁锤、铁镐、铁锹,直奔凤凰岩而去。
没过多久,两个红卫兵却架着来福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会场。来福愁眉苦脸,狼狈不堪,像牙疼一样不停地哼哼。原来,走在最前面的来福,不小心一脚踩在竹茬上,脚被扎伤了。
赵富贵是来福的表哥,比他大几岁,平常好在一起胡诌乱侃,如今他见来福脚底漏鲜血,一步一朵红,便触景生情来了灵感,玩起了幽默,说:“我说来福兄弟,你不愧为披荆斩棘的革命闯将,人红心红思想红,红到底了,你看你一步一个脚印,还是红色的。”
来福一个劲地叫疼,哪有心情与赵富贵玩幽默。可赵富贵的这句玩笑话却深深触动了齐红江的灵魂,他立刻义愤填膺,上纲上线地说赵富贵“打击、讽刺、挖苦革命先锋,长封建主义气焰,灭无产阶级威风”。最后,他封赐给赵富贵的帽子是“与‘四旧’同流合污”、“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于是,动员会就地重打锣鼓另开张,变成了针对赵富贵的批判会。
眼见大半夜了,大家不但不能回家睡觉,连晚饭都没有吃。而赵富贵对那些批判好像无动于衷,一直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后来又饿又困实在受不了,便发牢骚说:“不就是一块小石头吗,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犯得着动这么大干戈不依不饶吗?我是谁?赵大胆啊!明天我赵大胆去把它挖掉,将功赎罪还不成吗?要是大家在这里都饿死了,谁搞革命生产呀?”
赵富贵如此痛快的表态使齐红江倍感意外,也正合他意,于是见好就收了。
没想到,第二天早饭后,赵富贵一家突然一起病倒了。人们闻讯赶过来,只见他们全家老小都大汗淋漓,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叫难受。
于是,挖碑的事就这样再次被搁浅了。
“出鬼了!出鬼了!”齐红江像条急疯的狗,村前村后连连叫有鬼。同时,他又听到更鬼更妖的谣言在村里越传越广,越传越神:
“八奶奶生前做过大善事,人不说,天知道,老天时时都对她开着眼,不然咋会这么巧合?她有神气,谁动她谁倒霉。”“八奶奶就是神,不能乱来!”
贞节碑在桃花寨兴风作浪,掀起了一股顽固的歪风邪气,已经成了齐红江的心腹大患。他嘴里叫有鬼,心里恨鬼,一心打鬼,决心与牛鬼蛇神斗争到底,而最终的胜利,必须是桃花寨人自己去把那块贞节碑除掉。
正当齐红江围绕贞节碑的主题喊打叫杀时,公社突然来了个通知,要齐红江立即回去交代自己的问题。因为昨天有人在公社贴了他的大字报,说他曾经乱搞男女关系,有严重的作风问题,必须深刻地自我反省,彻底交代错误,以观后效。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齐红江立刻威风扫地,也让桃花寨人在意外中傻了眼。齐红江一边叫冤一边收拾铺盖,总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了。人们这才回过神来,老农会主席许四爷说:“出鬼了,难怪齐红江这么惶惶不可终日,真的出鬼了!八奶奶神灵啊!苍天明鉴啊!”
来福提了提自己的伤脚,说:“我这是血的教训,不管人家信不信,我反正服气了。真的很神气,谁动谁遭灾,我先动先遭灾,富贵跟着倒霉,这回齐红江也栽了。”说到这里,来福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还有一件奇怪事,那天我去八奶奶墓地时,看见四周的映山红又开了,火红火红的一大片呢。”
许四爷不信,说:“是你眼睛被革命的红色火焰烧红了吧!尽胡诌,映山红只在春暖花开的三月露脸,现在已是霜起叶落的深秋,你大白天做春梦,在说梦话吧!”
跟来福同去墓地的另一个红卫兵证实说:“是真的,我也看见了,当时就感觉很奇怪,后来因为来福的脚受伤了,没顾得多想。”
桃花寨的人都十分好奇,纷纷赶往凤凰岩看个究竟。
“哇!”人们被眼前的奇景震撼了。只见凤凰岩上花影重叠,红霞万点,映山红千姿百态,如织就的云锦……大家瞠目结舌,大惑不解,谁都没有作声,跳动的心似乎都随着鲜红欲滴的花儿、随着香雪宛在的音容笑貌慢慢飘飞,越来越快,越来越高,到了一定的境界后,天地间的一切突然神话般变成图腾了。
“八奶奶!”不知谁仰望长天,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不约而同地跪倒在香雪坟前,顶礼膜拜!
八奶奶姓陈,出生在杜家台一个贫苦人家,那还是男人们头上的辫子是剪或留举棋不定的年月。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香雪,据说出生时屋外的漫天雪花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其父是财主杜二才家的佃户,为了家人不挨饿,还经常外出做长工或短工。
香雪十岁前,从未走出过杜家台,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这天,母亲说要带她去六七里外的张家集赶集,香雪一听高兴极了,吃了早饭就催母亲快点儿上路。见活泼漂亮的女儿眉开眼笑,母亲也很欣慰,心想,闺女一天天长大,是该让她知道一点儿外面的世界了。
母女俩不紧不慢地赶到张家集时已近正午。街市上人头攒动,店里的商品应有尽有,街口还有吹糖人、说书、耍蛇、玩杂技的,本来就不宽敞的石板街道顿时显得熙熙攘攘。一个和香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在地上连翻了十几个筋斗,站稳后身子向背后弯过去,小脸从两腿中间探出来,嘴里含着一只青瓷碗,眼光殷切地等着拍手的观众扔钱。围观的人齐声叫好!
已过正午了,虽然这一切在香雪眼里都是新奇且极具诱惑力的,可此时最牵引她的心和目光的还是街边的那个油饼摊。香雪一大早就惦记着赶集,早饭根本没吃饱,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油饼摊上的香味一阵阵地扑鼻而来,香雪在渴望与奢望中被母亲牵着手机械地朝前挪步。每路过一个小吃摊,她都恋恋不舍,贪婪的目光久久不愿移开,小嘴里不停地“咕咕”咽着唾液。
母亲当然知道香雪渴望什么,可穷人家哪里会有钱买这种奢侈食品给孩子享用?女儿的馋相使母亲伤感、心疼,可怎样才能把女儿的注意力吸引开呢?母亲左顾右盼想找个新的看点,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从街北走来一支热热闹闹的队伍,虽然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总算有个指引了,母亲忙朝那边一指,说:“香雪,快看。”
香雪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长队人自北向南沿街走来。由远及近,香雪终于看清了,那帮人各有分工,最前面的四个汉子用滑竿高高地抬着一位独手老太太,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女子。
女子胸前挂着两只破鞋,背上插着一面用长木板做的罪牌,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看押着缓缓前行。女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弯黑的眉毛下,长睫毛的阴影里,有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眉宇间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沉思与痛楚。
这是个典型的美貌女子,乍一看也瞧不出恶在哪里,罪在何方。可她胸前挂的两只破鞋和背上插的“淫妇王春花”罪牌却说明她可恶,说明她有罪。
王春花身后,一个戴眼镜、身穿黄底寿字马褂的白胡子老头正在鸣锣高喊:“不守妇道!偷欢乱淫!玷污祖宗!羞煞世风!当众活埋!”
此时,香雪果然忘了街边的那些美食,拉着母亲的手追随热闹的人群一路跟来。
人群中有个人说,那位独手老太太,是张家集张姓本家的长辈,十八岁开始守寡,二十三岁时,某天在庙会上被一个无赖男人摸了手,老太太愤然作色,无地自容,一气之下举把斧头将自己那只被玷污的手砍掉了。后来,她觉得无脸见人,从此不再赶会。就这样,晨风夜雨,冷壁孤灯,四十多年来,她从不敢复萌他想,风华正茂的俏佳人终于熬白了头,熬枯了身。如今,她被族人尊为大张家光宗耀祖的贞妇烈女、全族女人的一面旗帜。于是,在教化世人,惩罚淫恶的重大活动中,她自然就像高举的旗帜一样被人高抬。
那队人刚走到十字街,有个中年男子忽然双膝跪地,拦在队前,两手将五尺红绫举过头顶。见此情景,前面的四个汉子不约而同地放下滑竿,独手老太太这才落座在地。戴眼镜的白胡子老头上前将手中的锣重敲两锤,“哐———哐———!”然后拉着长声高调喊道:
“晚辈张千金为贞烈先长奉红披彩!”随着叫喊声,有人接过红绫搭在独手老太太的脖子上。再抬起时,那根长长的红绫彩带随风飘飞,夸张地在人们头顶招摇过市。
抬滑竿的人没走多远,又一个年轻女子怀抱一束鲜花跪在队前。戴眼镜的白胡子老头“哐———哐———!”再次鸣锣,长腔高调:“孙辈贤媳张姚氏为贞烈先长献花———!”
随后,抬滑竿的人又往前走,不一会儿,又有一个与香雪年岁相仿的小女童手托茶盘,拦跪在队前。戴眼镜的白胡子老头上前又是重重两锤,“哐———哐———!”接着长腔高调:“重孙辈童女张喜香为贞烈太先长献香茶一杯———!”
……
独手老太太高高在上,怀抱鲜花,身披红绫,红光满面,好不风光!
就在前面举行披彩、献花仪式的同时,后边被押解示众的王春花正在遭受千夫所指,人们纷纷朝她身上吐唾沫,打烂鞋,扔草把,齐声骂她“破鞋、騒货、偷人精,不要脸……”
“作孽啊!就是死也不该丢这么大的人呀!”香雪的母亲心软,不忍看王春花的下场,叹息道。
这时,有个中年女人看了香雪的母亲一眼,小声说:“这个王春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原本是个安分持家的良善女子,唉,做女人真难,其实她也有说不出口的冤情。”
母亲问:“你与她熟悉?”
中年女人说:“我们是邻居。”
于是,中年女人说起了王春花的身世:
三年前,张家的儿子卧病不起,请来的算命先生说,此子“命犯三煞”,如今正逢“黑灾星”当头,要想消灾,亟须大红喜事“冲喜”。于是,张家重金托媒,很快选定了穷户女子王春花。定亲之后的第三天,王春花便无奈地穿上喜袍,被张家当作喜神用大花轿抬进了洞房。
然而,这个匆忙进屋的“喜神”福浅命薄,“神力”也十分有限,最终没能战胜“三煞”和“黑灾星”,半月未满,张家儿子还是走上了西归之路。就这样,张家门楣上的喜字未干,顷刻间又变成了灵堂。自然而然地,王春花也顷刻间从喜神变成了祸神。
张家虽有几十亩田地,但为儿子治病已卖掉了一大半,后来又给他托媒定亲花掉了多年的积蓄,剩下的十来亩田地,收点儿租子也只能勉强顾得住一家人的嘴。眼下,张家已经是破落地主了,但仍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允许王春花改嫁,要她为从未动过她一根手指头的男人守节。公公告诉王春花:“‘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妻子要为丈夫尽许多义务,第一是为丈夫生儿育女、孝敬父母,第二是为丈夫恪守贞操,其中最重要的,是为夫守节。”婆婆也常在她耳边唠叨:“咱做女人最重要的是守‘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刚开始,糊涂愚昧的老两口将儿子的不幸都归罪在王春花身上,一直认为她是克死儿子的“灾星”,心里容不下她,看她的眼神是恶毒的,骂她的话是难听的。好在王春花出自穷家小户,从小逆来顺受,受尽屈辱揩把泪后照样给公婆端饭递水,照样甜甜地叫着爹喊着娘。因为在张家就是有一千个不顺心,一万个不如意,却能保证她吃饱穿暖,这种殷实是一般农家女子无不向往的。再加上王春花生性勤快,自从进了张家,就承担起一家人挑水、砍柴、种菜、做饭等一切家务活。天长日久,她用善良、忍让、勤劳慢慢消除了公婆眼中的恶意,与公婆渐渐相依为命了,日子倒也过得安安稳稳,让人满足。
听了王春花的身世,母亲问道:“既然日子安稳了,干吗不好好过呢?”
中年女人说:“她想安安稳稳地过,可人家不允许,要不咋说做女人难呢?她那么年轻漂亮,不惹是非上身才是怪事。很快,她的安稳日子被一个不安分的后生打破了,最终逼她做下了那种苟且之事。”
“那后生是谁?”
“叫温华算。其实,今天本来该活埋的是他俩,可那个温华算昨晚跑掉了,撇下这个淫妇王春花一个人去当孤魂野鬼。”
在中年女人向母亲介绍王春花身世的同时,香雪听见另一边的人群中有知底细的人也在小声议论着王春花与温华算的是是非非。
那个不安分的后生温华算,原本是张家集一个张姓光棍娶一寡妇时带犊来的,生父姓温,他来张家后本已改名为张华算,但因他生性好吃懒做,常常惹是生非,偷鸡摸狗,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张家族人对他深恶痛绝,怕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糟践了张姓名誉,又把他撵回到了温姓。如今,他已三十多岁仍是光棍一条。一天,他看见小寡妇王春花,就开始打起了她的坏主意。
那天,温华算见王春花一个人在菜地里锄草,便没事找事,凑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说:
“小寡妇,你这么水灵,天天冷墙热炕地闲着,叫人好难受啊!”
王春花却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直专心锄草,置之不理。
温华算又逼近一步,问道:“想男人么?你要,我这儿有现成的。”
王春花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终于忍无可忍,深恶痛绝地吼道:“无赖!滚!”
温华算仍死皮赖脸地耍贫嘴:“我看出来了,别看你嘴上硬,心里其实软着哩!连猫狗都怀春,我就不信你一个大活人,那地方就不痒痒?”
“滚,滚!你不要脸!”王春花怒道,举起手里的锄头直朝温华算打来。
温华算不甘心,一边躲闪一边向王春花调情:“小寡妇,你这小模样怪逗人的,笑也美哭也美,这发起怒来也叫人心醉。”
王春花见他像黏糯米,赶不走,甩不掉,只好扛起锄头自己跑了。
温华算却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经过多日细心观察,他看准了,这天该是王春花上山砍柴的日子。张家的柴坡在前山,去砍柴必须从白沙河上游的那座简易的小木桥上路过,而温华算事先已在小木桥上做了手脚,未等王春花提着柴刀出门,他就先躲进了张家柴坡的草丛中。当王春花走上小木桥时,桥突然塌了,她刚好落在齐腰深的河水中。后来,浑身湿淋淋的王春花快步来到自家柴坡,左右端详发现四周没人,便随手扔下扁担和柴刀,迅速躲进了树林。温华算料定这会儿王春花正光着屁股在使劲拧着湿裤子上的水。
于是,他像一只暗中靠近猎物的狐狸,蹑手蹑脚地溜过去,锁定目标后又突然变成了扑食的恶虎……
过了很久,树林里终于风平浪静了。王春花一边揩眼泪,一边将湿衣裤朝自己身上套。
此时,心满意足的温华算细心地欣赏着王春花的一举一动,还不怀好意地又在她的白屁股上拧了一下,嘻嘻阴笑两声说:“我的小美人,你总是闲着,干吗这么死脑筋?不是自讨苦吃吗?咋样,男人的味道好吧?”
见王春花只哭不语,温华算又说:“我又不是老虎,你何苦那么躲着闪着?我曾发誓非搞上你不可,这回算应验了吧!这叫黄鼠狼日死猴———先世有缘。咱们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可别忘了我哟!明天还来这儿,咱俩好好玩他个山崩地裂。”
王春花仍一声不吭。湿衣裤终于弄妥帖了,王春花提起扁担撒腿就跑,温华算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追了几步,很快又不追了,心想:
你已经上了我的船,孙猴子就是跑到天边,也出不了如来佛的手掌心。
第二天,温华算又早早地来到了柴坡,因为他知道,王春花家已经没有柴烧了,他们总不能不吃饭吧。果然不出他所料,王春花真的来了,遗憾的是,她今天是和公公一起来的。
下午,温华算又看见王春花在菜地里和婆婆一起种菜。后来,温华算再也逮不着王春花独自出门干活的机会了。
可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王春花以躲避祸,却躲得了今日躲不过明日。
一天早晨,天还未亮,王春花门前就有人大声喊她的公公婆婆,说他是小东庄(婆婆娘家)的人,婆婆的大哥死了,叫她马上就去。婆婆听罢,立刻号啕大哭,公公安慰着老伴,两人急急忙忙地朝小东庄赶去。
眼看天渐渐黑了,王春花正准备早早地关门休息,突然,温华算像鬼一样出现在她门口,讪笑道:“我的小美人,你想我了吧?”
王春花一看是温华算,不敢搭言,慌忙把门闩插上。
温华算在外面隔着门板说:“你别假正经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再和我过一夜吧!”
王春花还是不说话,温华算有些性急,又威胁道:“若不成,我就将我俩那天的事说给别人听,你那地方有颗黑痣,只要我一张嘴,不出三天,整个张家集的人就都会知道。”
王春花心想,那样岂不是比杀了她更可怕,她不禁有些犹豫了,手下意识地拉开了门闩。
这一夜,王春花虽然感到很屈辱,却也真正领略了男人,那种入心透骨的陶醉,使她彻底放弃了对男人的回避和戒心。温华算还得寸进尺地说:“你要是再甩我,我立刻将你偷人养汉之事说出去。”后来的一些事,自然是水到渠成,两厢情愿。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在前天深夜,他俩被王春花的公公和几个张姓本家堵在了房内。
当晚,王春花被关进张家祠堂,温华算被五花大绑地关押在王春花家的牛房里,门前还有专人看守。族人决定,将这两个淫男淫女示众活埋。
谁知就在前一天晚上,与温华算一起狼狈为奸的二流子黄金腾连夜在牛房后墙上剜开一个洞,救走了温华算。因此,今天被活埋的只剩王春花一人。
香雪和母亲跟随热热闹闹的人群缓缓挪动,走了很长时间,最终来到了郊外的一片乱坟岗上,只见一个深深的土坑早已挖好。王春花被押到了土坑边,一个横眉冷眼的汉子恶狠狠地把她推了下去。
在一边擦眼泪的那个独手老太太,见人们手中的铁锹即将挥动,急忙喊道:“慢!我还有话要说。”
独手老太太满眼泪花,勾腰对站在坑下的王春花说:“娃儿,阿婆看你这样去死,心里难受,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做下那丢人现眼的羞耻之事!这不仅违背伦理,还败坏了门风,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阿婆知道,现在你心里一定还有很多话要说,我想让大家听听。”
这时,王春花抬起头,大声问道:“阿婆,您也是女人,几十年寡居,您还用问我吗?青灯荧荧,孤眠独宿,个中的矛盾和痛苦,实在是难以想象,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您应该知道我们这种女人活在这个乱世上有多难!”
独手老太太擦把泪,说:“知道,阿婆咋会不知道?守节太不容易,太难啦!可再难也得守啊!”
王春花柳眉怒竖,说:“我的冤屈比天大,比海深,可我不想为我这一生再说什么了。我现在只求一点,下辈子当猪当狗,当牛作马都成,可再也不做女人了。”
独手老太太说:“娃儿呀!做不做女人,阎王老子他不会依着你,他要是还叫你做女人呢?”
王春花突然提高了声调,几乎是呐喊道:
“那我就不再做好女人,我要做杀人放火的坏女人!”
这句话使戴眼镜的白胡子老头恼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大声训斥道:“胡说八道,辱没操德!厚颜无耻,伦理丧尽!都是混账话!小子们,咱们不能容她继续污毒这个世界,动手!快快动手!”
义愤填膺的汉子们立刻锹舞土飞……
香雪只感觉毛骨悚然,浑身打颤,再也不敢看了,一手蒙住眼睛,一手使劲拉住母亲,催道:“娘,我怕,咱们不看了,回去吧。”
香雪与母亲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好长一段路,母女俩谁也没说一句话。自从那天之后,香雪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几天后,香雪听说张家集那天被活埋的女人当晚被人挖了出来,可能没有死,因为一直找不到其尸首。人们猜想那一定是温华算干的,可他们去了哪里?在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这消息使香雪心里的难受消除了许多,当时在现场她就感觉那样太残酷、太可怕,她十分同情那个可怜的女人,不管那个女人有什么样的错误,她都不忍心看见那种死法。但她又弄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女人,干吗非要偷人养汉子?身上被绑着破鞋、插着牌子游街多丢人啊!被活埋是多么可怕呀!她暗下决心:自己这一生绝不偷人养汉子,一定要做个像独手老太太那样的贞节女人,让人们高抬着,也要大家纷纷向我献花、披彩、送茶,也要让后人为我立贞节碑!
那时乡间有句家喻户晓的民谚,也是人们代代相传的祖训:“薄地丑妻兴家之宝,肥田美女惹祸根苗。”香雪没想到,她的祸根是自己十五岁那年种下的,长相俊美是她惹上祸根的根源。
阳春三月,香雪提着竹篮去自家菜园摘菜。眼见大好春光,心情舒畅的香雪一边摘菜,一边轻轻地哼起了乡间小调,根本没有察觉到篱笆外的小道上已走近一个男人,这男人正是她家的东家———杜家台的财主杜二才。杜二才五十多岁,有钱有势,日子过得清闲,常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游手好闲。此时,见眼前的香雪楚楚动人,杜二才不由得心花怒放,贼眼里转瞬间露出了贪婪,便不怀好意地凑了过来。
香雪被突然出现的杜二才吓了一跳,见他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不禁脸红心跳,只好把脸深深地埋在菜畦里,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杜二才眯着一双老色眼盯了香雪好一阵,见她一直没敢抬头,知道她已经羞得魂不附体了,但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只能到此为止。就在杜二才转身的那一瞬间,恍惚中,香雪感觉篱笆外飞进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刚好掉在自己脚边。香雪吓蒙了,不敢看那是什么,只听见杜二才“嘿嘿”地淫笑了两声。
等杜二才走远,香雪抬起头一看,原来,掉在她脚边的是一块银元,大人们叫它“袁大头”。记得五年前,她跟母亲在张家集赶集,看见有钱人持这样的“袁大头”在货摊上买花洋布、香喷喷的油饼。那时,她曾羡慕得直流口水,心想,我要是有一块就好了,那样自己也能买到好看的花洋布和香喷喷的油饼。这会儿,当她脚边真的“天降”了一块时,她伸了几次手都没有胆量捡起来,同时她的内心也始终挣脱不了它对自己的诱惑。她偷眼环顾四周,见再无他人,慌忙像小偷似的把那块银元装进了自己的衣兜。
杜二才的这一招叫“放长线,钓大鱼”,银元是鱼钩上的诱饵,香雪无意中上钩了。
这天,香雪一个人在家忙着做家务,不知什么时候,杜二才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香雪惊魂未定,有点儿不知所措,急道:
“二才叔,您有什么事?我爹娘下地去了,这会儿就要回来了。”
杜二才色迷迷的两只小眼贪婪地直逼香雪,嘿嘿笑道:“他们回不来,至少这会儿回不来,他们带着午饭哩!”说着,杜二才在香雪脸上捏了一把。见香雪躲闪,杜二才突然收起奸笑,变了一副嘴脸,吓唬说:“怎么,还想假装正经?老子可是给过钱的,不想干,老子就告诉你爹娘和所有乡邻,说你早已在勾引我了,还要了我的钱。”
香雪一听,完了,昨天回家后,她就把那块银元交给了母亲,说是捡到的,母亲已经答应下次去张家集给她做一套花衣裳。如今,万一杜二才添枝加叶地说出去,那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怎么办?香雪一时没了主张,傻了。
杜二才一见大喜,转身闩好门,又拿出两块大洋连唬带骗地说道:“怎么样?女人终究是要跟男人的,若从了我,这钱就是你的,我还能保证你以后天天有钱花,若是不从,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现在就到外边去说。”
就这样,在杜二才的利诱和威逼中,香雪吓蒙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后来,杜二才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会儿,杜二才趁机强行扯下了香雪的裤子……当一阵锥心的疼痛直穿香雪心窝时,她突然惊醒了,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接下来,那种事就由不得香雪了。只要有机会,杜二才都会准时到来,香雪虽面有难色却又无法拒绝,只得一次次地默认。忽然有一天,香雪觉得吃不下饭,恶心又吐不出什么,而且肚子里也有点儿不大对劲。又过了些日子,母亲也看出了问题。
于是,纸终究难得包住火,穷人虽然家贫,可最讲究家风、廉耻,出了如此丑事,可谓家门不幸。但是,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杜二才财大气粗,香雪的父亲虽然怒火中烧,但也只能朝自己发,他狠狠地打了香雪二十皮鞭,一怒之下将她嫁给了本村的羊倌狗剩子。
所谓狗剩子,就是狗都不食的剩下之物,贱到底了。狗剩子年已二十八,因为人憨家穷娶不上媳妇而急得如狗难过河一样,如今白捡到漂亮的香雪,一时高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香雪在狗剩子家只呆了三个月,孩子就急切地落地了。狗剩子老实得哑屁都不敢放一个,当然不会计较香雪这孩子的来源,整天抱着个宝贝儿子在村前村后洋洋得意,乐得合不拢嘴。
在某些村人眼里,一个连吃屎都找不到地方的臭小子,却天天将惹人想、勾人魂,让男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的美女占着、睡着,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很快,这对极不般配的男女惹烦了一双双酸溜溜的妒目,勾动了一颗颗贼溜溜的坏心,于是,有男人开始打起了恶毒的主意。
有一天,杜家台生来就不安分的王老八请几个外村的地痞吃了个酒足饭饱,当天夜里,狗剩子就死在村后的玉米地里。王老八假惺惺地出面为狗剩子张罗后事,见香雪母子生活无着落,又主动承担起香雪的吃穿用。很快,他上了香雪的床。
杜二才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眼见王老八的鬼把戏,他自然心明眼亮,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只因当时陈家与自己赌着气,香雪嫁得太急了点儿,他没有插手的机会。后来见香雪与别人一个锅里吃,一个床上睡,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决定将香雪弄回来做妾。
一天,杜二才约王老八去张家集赶会,回来的路上,王老八被土匪的黑枪打死了。杜二才请人把王老八抬了回来,又殷勤地出人出钱安排了王老八的后事,同时对无依无靠的香雪嘘寒问暖:“你一个妇道人家,如今没了男人,还拉扯着个孩子,今后怎么过?”
“我……我……”香雪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劲地呜呜哭着。
杜二才猫哭耗子,说道:“唉!看来你是个苦命人,我本不想管、也不该管的,谁让我俩过去又有那种情分?这样吧,你到我家去,好在我家衣食无忧,至少有口饭吃,这孩子你我心里都明白,是我的亲骨肉,我就是卖田卖地也要养好你和孩子。”
香雪听得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是的,自己虽然对他怀有戒心,可孩子的确是他的亲骨肉,他比别人有钱,去他家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一时间,为了儿子,香雪忘记了杜二才当初对自己的占有,也不在乎他和她父亲一样大的年纪。
没过多久,又有人在打香雪的鬼主意了,这人是杜家台最大的财主杜三旺,比杜二才更有钱有势,要不然他也没那个狗胆。香雪自从进了杜二才的家,吃得好穿得好,其美貌越发出众,杜三旺感觉她越来越勾他的心,看见她就神魂颠倒,心痒手痒。他常常想,凭钱凭势,在杜家台我就是老大,最美的女人应该是我的,怎么能让杜二才占了先?一山不容二虎,杜三旺与杜二才虽然是本家,且都是财主,可杜三旺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只会地里刨食的“土老冒”杜二才。怎么办?杜三旺灵机一动,玩起了离间法,利用本家亲戚之便,在杜二才大老婆那里挑拨离间,说香雪的坏话,使那个家后院起火,待香雪走投无路时,自己自然就有伸手的机会。
这些日子以来,香雪的娘家灾祸不断。她哥被抓壮丁,父亲为保护儿子挨了乡丁重重一枪托,当即倒地,一病不起,再加上香雪接二连三地改嫁,父亲感到颜面尽失,没几天就断了气。痛不欲生的母亲焦头烂额,万念俱灰,不久,也跟着丈夫离开了人世。香雪求杜二才去乡里找人,想要他使点儿钱将她哥给弄回来,因为她哥重孝在身,按规矩,守孝的人是不能离家的。
杜二才去了,香雪一直心神不宁,守望在门前,盼望着能早点儿有个好消息,她根本没有察觉,不远处,杜三旺的一双色眼正虎视眈眈地瞄着她,打着歪主意。这时,一个陌生人来到杜三旺跟前,向他打听王老八住在哪里。
杜三旺心不在焉地说:“王老八已经死了。”
陌生人问:“那他的家人呢?”
杜三旺头也不回道:“已经改嫁了。”
陌生人说:“人死账还没有了,人改嫁,账也得跟着改嫁,我得见见她。”
“见谁呀?”杜三旺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要见王老八的老婆。”陌生人提高了声调。
杜三旺没顾上多想,一指香雪,说:“就是她。”
陌生人走到香雪跟前,问道:“你是王老八的老婆吧?”
香雪说:“过去是,现在不是,王老八死了,我改嫁了。”
陌生人说:“王老八还欠我一笔债,现在他人不在了,我只能找你。”
香雪问:“他欠你什么债?我怎么不知道?”
陌生人说:“这债?这债不好说,反正他……他欠我的。”
这不是讹人么?香雪见他贼头贼脑,说话吞吞吐吐,便说:“他欠你什么找他要去,我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陌生人一听,生气道:“话不能这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找他定有缘由。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你们是一家人,说了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香雪心里无鬼不怕鬼,说:“什么事你尽管明说,我什么都不怕。”
陌生人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你丈夫王老八欠我一条人命债!”
“什么?”香雪吓了一跳,“他、他杀你家人了?”
陌生人说:“不是他杀我的人,是他请我杀人。”
“胡说!”香雪不相信,语气陡然尖锐了,“他要你杀谁了?”
陌生人说:“他要我杀了、杀了你们村一个放羊的,叫狗剩子,说好给二十块大洋,到现在还没有兑现,那些帮忙的兄弟还在一个劲地找我要钱哩!”
“什么?狗剩子是我丈夫,是你杀了他?不打自招,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我可找到凶犯了!”香雪一听,比掉进火坑还急,猛地跳起来连声高喊,“快来人哪!快抓坏人哪!快抓杀人放火的坏人哪!……”
陌生人拔腿就跑,回头见杜家台的人手持棍棒紧追不放,心里很是不服,边逃边叫:“杜家台狗日的等着!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原来,这小子平时作恶多端,在村子里混不下去,就加入了“黑杆子”(土匪队),如今是土匪头子温华算手下的一个匪崽。杜家台这次招惹到灾星了。那年,温华算在黄金腾的帮助下,死里逃生。后来,他又伙同黄金腾掘墓,将奄奄一息的王春花救了出来。现在,他和王春花一起已拉起了很大一股“黑杆子”,在这一带可以说是威震四方,人见人怕了。而活埋王春花那天,香雪就在现场观看,虽然没有见过温华算,可从那天起,她就知道有个坏男人叫温华算。
当晚,杜二才从乡里回来说,香雪的哥哥已经被送到部队了,后来死在战场上。
“霉星!真是个霉星!”看着丈夫一脸疲惫的样子,杜二才的大老婆对香雪横眉冷眼,恶言恶语。
其实,香雪给杜二才当妾,也只是杜二才嘴里说说而已,根本没有得到杜家人的认可。
杜家人本来就视香雪为灾星,像香雪这样已经被几个男人睡过的寡妇,进谁家门会给谁家带来霉气。也难怪,香雪刚刚父母双亡,转眼间讨债鬼就找上门了,因此在杜家,除了杜二才,香雪是那些人的“眼中钉”,不可能有真正“妾”的身份。好在香雪也不在乎身份,只想着她和孩子能吃饱穿暖就行了。
是脓疮总有疼痛,也总有破裂的时候。一天,杜二才家门前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婆,还抱着个衣服单薄的六指女婴,样子十分可怜。香雪一见,连忙跑进屋端出一满碗饭,并找来一件自己孩子曾穿过的旧棉袍。
香雪当时还不知道,这讨饭婆就是王春花的婆婆。
自从温华算走上黑道占了山头,一直将报仇之事放在心上,隔三岔五的总要回张家集骚扰一把,目标是那时曾经捉奸棒打他的那些人。前不久,他抢劫了王春花婆婆家所有的财物,还一把火烧了她的房屋,没来得及逃出来的王春花的公公被活活烧死。
老婆婆虽侥幸捡得一条性命,但无家可归,只能四处逃荒。没过多久,老婆婆在路上拾到一个女婴,她想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等到自己不能动时,总得有人给她端口水啊,就当讨饭路上多带了一只狗吧,于是,这个六指女婴成了她的孙女。
香雪的慷慨施舍,使这一老一小总算吃饱穿暖了。打发走老婆婆,香雪如释重负。转身进门时,香雪发现杜二才的大老婆正在老太太面前嘀咕着什么,见她进来,大老婆恶毒地斜了她一眼赶忙走开了。这时,老太太黑着脸叫住香雪,问道:“外面那讨饭婆是你姑?”
“不……不是!”香雪摇头。
“是你姨?”老太太的脸阴森恐怖。
“不……是,我不认识。”香雪一点儿底气也没有了。
老太太捣了捣手中黑亮的拐杖,声调突然威严起来:“那你咋对她那么亲?又给饭又舍衣,比对待我还要有孝心!”
“我……我看她实在太可怜……就……”
香雪不敢说了。
“没看出你这个穷鬼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里爬外,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心疼。”老太太恨上心头,一咬牙将拐杖落在香雪的后背上。
“我……我……”香雪只觉得痛,不敢叫,又急又怕,说不出话。
“让你长个记性!我这儿说话你听着,你是个天生的穷骨头,今晚上你别吃饭了,把那碗饭给我省出来,再把你那小野种的衣裳给我扒一层下来!一个不知贵贱的賎货,吃三天饱饭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配在这个家里享福。”
老太太在家里向来说一不二,那天晚上,香雪真的没有吃上饭,孩子的衣裳也果真被扒下一层。没过多久,孩子因肺病丢了小命。
“霉星!天下头号霉星!”老太太将香雪骂得狗血淋头。从此,香雪挨打挨骂成了家常便饭。
再加上杜三旺三天两头来找杜二才的老娘,给香雪捣鼓点儿是非,更让老太太恨之入骨。
老太太生性刁泼,成天板着个脸故意找香雪的碴儿,不是说早晚的请安来晚了,就是嫌端来的茶水太烫、太冷,外加杜二才的大老婆那双酸溜溜的眼睛,看香雪什么都不顺眼。香雪度日如年,心想:这不缺吃喝的日子怎么也这么难?啥时能熬出头啊?
再说温华算,也还算有情有义。那天,王春花被活埋时,因填埋的黄土多是大疙瘩块子,闭得不严实,又因为只有两个多时辰,当温华算与黄金腾将王春花刨出来时,她还留有一丝气息。
没想到,在鬼门关里闯过一回的王春花性情大变,醒来后长号一声骂道:“老天爷!我是哪辈子缺了大德,你不该叫我再回到这个万恶的人间!回到这个王八蛋世界呀!”
温华算劝说道:“回来了是好事,大难不死,会有后福的。从此,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不该骂天骂地。”
黄金腾也帮着劝说:“恨天怨地没有用,嫂子你刚刚回过气来,需要静养,先消消气,现在你想……”
黄金腾本想问她是想吃,还是想喝,哪知王春花抢过他的话头高喊道:“我要杀人!我要放火!我要做世上最坏的女人!……”就这样,没有退路的王春花,被逼得上山为匪了。
从此,三个人从偷鸡摸狗干起,后来发展到杀人越货、打家劫舍,渐渐地,他们有了钱、
有了枪,并打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队伍也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现在已是五十多人的大杆子(大股土匪)了。温华算成了理所当然的“杆子头”,也称“瓢把子”,黄金腾是二头领。王春花既是压寨夫人,也算三当家的,在杆子里的权力、声望、人脉都不在温华算与黄金腾之下。这会儿,他们接到那个匪崽添油加醋的密报,已经作好收拾杜家台的准备,只等天黑,一场血腥即将在杜家台降临。
天黑了,温华算带着队伍悄悄地朝杜家台包抄过去。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朝前移动,但还是与一只打算去野地觅食的狗碰了个正着。狗惊叫一声回头就逃,边跑边拼命地狂叫:“汪汪汪!汪汪汪……”
世道不清,人心惶惶,杜家台人时时都在警觉中。此时,正在寨门口纳凉的几个人感觉狗叫声急切非常,直觉告诉他们情况不妙,立即将寨门关死,同时有人打响了报警枪。杜家台四个炮楼上的枪眼里随即架起了“汉阳造”
和鸟铳。不等温华算他们走近,枪声就开始迎接了,“叭———叭叭———叭……”
温华算的人都十分机敏,听见枪响,霎时都趴伏在地。稍后,温华算一声令下:“上!”众匪徒直冲向寨门。
寨门紧闭,寨子里上下左右的火舌一起射向寨门处。那地方空旷,没有任何掩体,再加上寨墙上的火力太猛,转眼间,已有两个匪徒负伤倒下。“好汉不吃眼前亏。”温华算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赶紧下令后撤。
“小贵。”见众人已经又埋伏好,温华算叫了一个小匪的名字。
“小的在。”一个小伙子应声站出。
“去寨子四周打探一下。”小贵机智勇敢,平时很有主意,深得温华算器重,关键时刻经常委他以重任。若说黄金腾是温华算的左膀,那么小贵该是他的右臂了。
“是!”小贵知道“打探一下”就是寻找哪里有突破口。小贵本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十五岁时父母给他订了婚,女孩比他小两岁,住在同村,模样俊秀,小贵从心底里喜欢她,只盼早日将她迎娶进门。没想到,两年后,正当两家商量嫁娶的当口儿,女孩被村里一个叫夏豹子的老恶霸强奸了。自从订婚,女孩与小贵偶尔在路上碰面时总是低头走,掩面过,那天晚上,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找到小贵说:
“你要真是我的男人,就找夏豹子为我报仇吧!”女孩回去后,就上吊自杀了。血气方刚的小贵闻听噩耗,悲愤交加,当天夜里就持刀杀了那个老混蛋,随即投奔了温华算。
小贵通过观察回来报告说:“寨墙不但垒得坚实,而且把守严密,四周留有十多丈的开阔地,从哪里进攻都在刀枪的直接控制下。”
温华算一听,急得抓耳挠腮,最后一咬牙,决定硬拼。
“搭人梯给老子上!”温华算一声令下,几个土匪迅速就着夜色冲到寨墙下,没等挨到寨墙,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掉进了陷阱。惊慌失措中,温华算还没有回过神,两边炮楼上的枪支吐着火舌同时射来,吓得后边的一班人当起了缩头乌龟。
温华算后悔莫及,自己连杜家台有多少人、多少枪、是什么枪都了如指掌,怎么就没搞清楚寨墙下有陷阱呢?霉气!真他妈的霉气!“去你妈的!”温华算气极,一把扯下头上的狗耳朵帽使劲扔了出去。帽子扯着风声飘过去,狠狠地砸在寨墙上,“叭”的一声响,这响声随即引来了一阵狂乱的枪声。这下子,温华算终于有了主意。
他们不是见有响动劲就打枪么?我就专给他们制造响动,等你狗日的枪子打完了再收拾你们。于是,他扔过去一块石头,立即招来一阵枪声,再扔过去一块木柴,又是一阵枪响。温华算大喜,吩咐手下,就像这样扔下去。
寨墙上的人也不是傻子,时间一长就不再轻易上当了。土匪们已经扔过去三次石块,两次土坷垃,外加一次烧酒葫芦,可寨墙上仍是没有任何动静。黄金腾急了,跳将起来玩起了真的,偏巧炮楼上的枪这次也真响了。或许是他作恶到了头,阎王爷收他归天的时候到了,黑暗中,子弹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有一颗不偏不倚,正好将黄金腾的脑门打开了花。
温华算肝肠寸断,咆哮一声抱起黄金腾。
黄金腾对他有救命之恩,后来两人又合力救出王春花,三人歃血为盟一起闯世道、打天下,多年来同在枪林弹雨中滚打,相依相随,生死与共,情同手足。没想到,今日却在这一眨眼间唇亡齿寒了,怎不叫他愁肠百结,痛不欲生?温华算气得快发疯了,吼骂道:“弟兄们!为‘二瓢把子’报仇!老子们拼了,谁不上老子剁了谁!今天拿不下杜家台,老子们谁也别活了!他妈的杜家台的龟孙子们听好了,我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今天你们活个男的那是我亲爹!活个女的那是我亲娘!”
“打!”温华算这一嗓子几乎带着血,恶声恶气的,“给老子玩命地打!朝死里打。”随着他的喊杀声,手枪、机枪、小钢炮一起开火。顿时,杜家台杀声震天,山摇地动。寨墙开始一片片地坍塌,很快,东炮楼倒了,西炮楼也垮了个大豁口。光着膀子的土匪们像一头头发疯的红眼狮子,端着枪不顾一切地猛冲上来……
香雪是天亮后被土匪们从稻草垛里扒出来的。
“……活个男的那是我亲爹!活个女的那是我亲娘……”温华算那撕天狂啸,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让所有杜家台人心惊肉跳。就在炮楼被炸倒的那会儿,杜家台如同滚油锅里加了瓢凉水,一下炸开了锅。枪声、炮声、烧杀声、
哭爹叫娘声、鸡鸣狗叫声交织在一起,似天塌地陷,翻江倒海。寨子里浓烟四起,火光冲天,到处漂浮着浓浓的烟火气夹杂着血腥味。
失魂落魄中,香雪手忙脚乱,就着房屋烧起的熊熊火光,老鼠打洞样钻进了门前的一堆稻草垛。她手足无措,似乎魂不附体,两眼从一个缝隙间注视着外面的一切。这一夜,稻草垛外全是枪刀、鲜血,全是强奸、杀人、放火。土匪们个个面目狰狞,心狠手辣,似乎疯了,见了男人无论大小挥刀就砍,见了女人不管老少先奸再杀。有两个土匪发现杜三旺的女人手上戴着个金镏子,捋又捋不下来,性急之下,竟挥刀活活地把她的手剁了下来,女人惨叫一声昏了过去,土匪们顺势再奸,然后再复一刀,鲜血四溅。村东头的王大妈被两个土匪砍死后,先用鞋底抽打她的阴部,打肿了再奸。王大妈四岁的孙女被糟蹋时死命地哭喊,刺刀捅进她心窝时,随着哭喊声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溅了那畜生一脸,那畜生一抹脸再补一刀……
香雪在稻草堆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既不敢喊也不敢动。不知什么时候,她心里开始打哆嗦,后来感觉浑身都在哆嗦,她想控制自己,可无能为力,越想控制,哆嗦得越厉害,后来剧烈的颤抖带动了整个稻草垛,人随稻草垛一起哆嗦。天亮后,有两个小土匪发现这个稻草垛在打颤,扒开才知道里边藏着个美女,一下子乐不可支。香雪的裤子被疯狂地扒掉了,两个小土匪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当两个小土匪把香雪带到村口的打谷场上时,这里的“洗窑”仪式已经准备就绪。土匪通常将掠夺财物叫“砸窑”。“砸窑”以掠抢财物为目的,一般得手之后,只拿走钱财不伤害人,如果感到还不划算,顶多再绑票几个人,以便勒索更多财物。如果在“砸窑”过程中遭到顽强抵抗,土匪死伤惨重,那么“砸窑”之后,土匪还要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那就是“洗窑”。杜家台今天遭遇的就是“洗窑”。
此时,打谷场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大方桌,方桌上首的大圆椅上半躺着黄金腾的死尸,对面跪着全村还剩下来的二十六个老弱病小。香雪来得晚一步,是第二十七个,所以跪在最后面。
温华算赤裸着涂满人血的光膀子,挥舞着手里的盒子枪朝天“叭!叭!叭!”开了几枪,随手将盒子枪扔在桌上,上前对黄金腾那烂头无脸的死尸行了个大礼之后,扯开嘶哑的嗓门大声说:“二弟,你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怪哥哥无能,委屈你先走一步,你放心,有哥哥在,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命不会白丢,现在哥哥为你报仇了,今天,我要用这一村人的人头来祭奠你,以告慰你的在天之灵。”说罢,温华算双手端起方桌上预备好的一碗烧酒,仰头朝天一口气喝光后,碗在空中划了个抛物线,“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扔了酒碗,温华算转身从小土匪手中接过一把挖锄,凶神般跳到跪地的人群中。
温华算舞起挖锄,号叫一声。“噗———”响声虽然迟钝,但听着叫人心寒胆战,骨捒肉麻。随着迟钝的响声,挖锄已经没入了一个老太太的躯体。她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叫喊,歪倒在地上,手脚还在乱抓乱动。
温华算的挖锄再次舞起,又号叫一声。一个小孩的血喷涌而出,鲜红的、滚烫的血溅在周围人的头上、脸上……
打谷场上一片绝望的哭声,其中还夹杂着惨叫声。
失去人性的温华算青筋暴起、两眼冒血,凶残地挥舞着挖锄,一口气结果了二十六个人。香雪跪在最后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见那把挖锄再次扬起,它在温华算的头顶上掉着肉渣,滴着鲜血……不知怎的,那挖锄这次突然在空中犹豫起来。
这女人实在太美了,说真的,温华算南杀北战,闯江湖这么长时间,天天过年,夜夜成亲,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什么样的美人都玩过,可从来没有见过像香雪这样入眼入心、这样动肝伤肺,这样叫人无法抗拒的美人。
香雪却心如刀剜,目视眼前的惨景远比自己死更难受,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期盼着温华算早点儿了结她那一丝痛苦的气息。
而温华算面对香雪,犹豫许久,始终不忍心挥锄照这颗头挖下去。
温华算像老鹰盯小鸡一般端详了香雪好久,总算拿定了主意,他转过脸对身后的小土匪们说:“留下吧,给咱做个压寨二夫人。”
这时,一个小土匪跑回来向小贵报告了什么,小贵急火火地催促温华算道:“大当家的,快撤,国民党的县大队已经过张家集了。”
温华算等人是山豹子,只有退到山里才是他们的天下。当他们退到山高林密的石门山一带时,温华算如同龙入大海,虎归崇山。
他长舒一口闷气,悬着的心才算放下,随后下令要大家先歇歇脚,清理队伍,缓口气再走。
“累死我们了!这个骚娘们儿!累死我们了!”两个抬着香雪的匪崽把滑竿重重地撂在地上,边叫苦不迭边揩擦满头大汗。
这时,温华算老鹰盯小鸡的贼眼又粘在了香雪身上。想到马上就可将这个小美人搂在怀里尽情地快活,他不禁心旷神怡,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调。这小调叫《红颜》,是他小时候听祖父唱才学会的:
古今几多痴心男,谁能过得那美人关,皇帝为她把江山让,英雄低眉戏红颜。
不知祸福轮流转,桃花运跟着悲与欢,大丈夫为她愿折腰,明明是劫还当缘。
……
唱到这里,温华算戛然而止,心想,明明是劫还当缘?这不是明明在说自己么?同时,他猛然想到了那条“红颜祸水”的古训,是歌词提醒了他。再回头一想,难道不是么?自己不就是因为贪恋王春花的美色惹的祸么?这次死了二当家的不说,还丢了几个兄弟,不经意间突然冒出一个天仙般的美女,弄得自己神魂颠倒,这不是灾祸的先兆是什么?这女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想到这些,温华算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许多,现在仅一个王春花就已经够自己受的了,若再多一个妖精,那岂不是要天天翻江倒海?看来,要想自己杆子里清清净净,这女人绝对不能留。
当决心已定,温华算再看香雪时,一种敌意油然而起,突然一拍大腿跳起来骂道:“祸星!祸星!他妈的!杜家台人都已经死绝了,就剩你这个霉星。我说今天怎么这么霉气哩,原来是你这个霉星跟着我屁股在打搅。我昨晚还诅咒发过誓,糊涂了,真他妈的糊涂了。”
直到这会儿,他才猛然想起昨晚自己对杜家台人说过的咒语:“活个男的那是我爹,活个女的那是我娘。”如今,杜家台的人都死了,而在死人面前的咒语是很灵验的。自己差一点儿犯了大忌,温华算不敢再想了。
“小贵!”温华算冷不丁叫道。
“小的在!”小贵应声站了出来。
温华算背对着香雪,手朝后一指,说:“我们现在马上走,你和她留下,等我们走远了,你再一枪结果了她,利落一点儿。”
“知道了!”
温华算和队伍远去了,小贵抽出腰间的枪,却见香雪慢慢地坐正了身子,开始用手指一丝丝梳理着乱蓬蓬的头发。
经过一番梳理,香雪更加楚楚动人的轮廓展现在小贵面前。小贵愣愣地看着她做这一切,看着看着,小贵越来越无法管制心中的那团邪火了,他浑身发抖,突然丢了枪扑上去,把香雪拖到地上,趴在她身上激动得喘着粗气道:“俊脸婆娘,你就像与我订亲的那个女孩,但你比她更美丽,更动人,你让我好动心,好动心啊!你让我干一次吧!自从死了心上人,我对其他女人都没有动过心,你让我又找到了想女人的感觉。让我干一次吧!干了我放你逃命。打死你我怕天不饶,地不依,阎王老子要给报应。我只干一次,就是为你死也值得,我给你钱,放你逃命!”
香雪呆愣着,虽然小贵的话对于临死前的人来说有天大的诱惑,可她的心还在麻木中,生和死于她而言都是一样,或者说她更倾向于死。
小贵不等她回答,已疯狂地扯下了她所有的衣物,并十万火急地直奔最佳处。小贵的急切、生硬和凶猛重重地触动着香雪的身心,使她的感知渐渐复苏。有了知觉的她见木已成舟,没有迎合他,也没有拒绝他。很快,小贵成了斗败的雄鸡,从她身上滑落下来。香雪的心境经过小贵的一番折腾又逐渐回归了常态,这时,只听她喃喃地说:“小伙子,你还是童身吧,男人的童身比金子都贵,本该给自己终身相伴的婆娘呀!你是男人,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我、我太脏,你不该把你的金身扔给我啊!”
香雪的话,如同一股暖流,将小贵心里的苦和恨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小贵自从当土匪后,早把人心扔了,把人性也卖了,从来没有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与他贴过心,是香雪唤回了他的人性和良知。他的确还是童身,也曾想将“比金子都贵”的童身给自己喜欢的那个女孩,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她就被人强暴了。这使他开始为自己今天的行为而内疚,他说:“俊脸婆娘,你真的很像我当初订亲的那个女孩,她被人强奸后上吊死了,我杀了那老畜生才当土匪的,现在想起来就心里疼。你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也是我最要感激的女人,我会记着你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看在我们的这点儿情分上,我今天给你留条活路,你走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将来我们也许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只要在你面前,我绝不做任何坏事。”
“走?”香雪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快逃命去吧!我今天不杀你了。”小贵以肯定的口气又重复了一遍。
香雪浑身无力,想站起身,但十分艰难。
小贵扶她站起后,顺势将脸埋进她的胸间,胡乱在她的两个奶子上亲了几口,然后举枪向天空放了两枪,急忙追赶他的兄弟们去了。
温华算一行在进山途中,遇到了去张家集赶集返回的王三把子。有土匪识得他是桃花寨的小财主,温华算便说:“你这是送上门的‘肉票’,老子今天逮了只野猪,是你狗日的自己撞上门来的,也休怪兄弟们不客气。明天晚上你家要是有‘秧子’(钱财)来孝敬,就算你个王八蛋命大,若没钱来,你就等着给老子当刀头肉。”说罢,王三把子的眼睛被人蒙上了,两只手臂也被强行拉直,并牢牢地绑在了一根扁担上,有个小土匪牵着他往前走。
王三把子被温华算绑票的信是第二天上午送到桃花寨的。张家集一个铺面的伙计来桃花寨找到王三把子的家说:“有个不留姓名的人委托我来送个急信,王三把子被绑票了,这会儿正在‘黑杆子’手里,要二百大洋、二百发子弹做赎礼,今天晚上五更以前送到石门山的叫子岭,晚一个时辰就撕票。你们不要视同儿戏,这些人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王三把子的家人自认倒霉,急忙叫来亲戚、本家分头筹办,十几个人忙乎了半天,赎礼总算办齐了。可派谁去送赎礼呢?这时,有人想到了许四。
许四家祖辈都是无田地的种田人,他现在王三把子家当大伙计。许四生得浓眉大眼,彪悍体壮,胳膊、腿连同手指都比一般人粗长许多,牛一样的身板有的是力气,才满十九岁就已经是桃花寨有名的好把式了。
许四不仅胆大心细,而且能言善辩,那些黑道上的人都是些不好对付的活鬼,与他们打交道还真需要像许四这样的人。还有个更关键的因素,许四有个姨妈住在石门山,就在叫子岭下的解家沟,他常去山里走亲戚,路熟。
傍晚时分,许四被王家人嘱咐一番后,背起钱饷上了山路。初冬季节,日短夜长,只走了几里地,夜幕就渐渐铺开了。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进了石门山。这里山势险峻,人不并走,鸟不双飞,阴森森如地狱一般,好多人大白天走这里都心惊肉跳。许四生性胆大,若换作别人早吓晕了。
许四正举着照明的灰麻秆低头朝前走着,忽然传来两声鬼哭狼嚎的怪叫。许四心想,是鬼又怎样?人们都说有鬼,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今天我倒要见识一下这鬼是个什么样子。等他再往前走时,“鬼”说话了:“我是杜家台杜二才家的女佣人。杜家台今天遭匪了,全村人都被杀了,我被那帮该死的土匪抬到这里,是一个小土匪饶了我一命。”
许四明白了,来到女人跟前,见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杜家台与桃花寨只隔十几里地,他也听说过杜二才这个人。
“大哥今天一定要救我,”女人看了看许四,又说,“我从没有进过这样的大山,不知道朝哪里走,害怕死了,在山林里走迷路了。”
“你刚才说你是杜二才家的女佣人,你姓什么?叫什么?我救人不能不明不白,总得有个名姓吧!”许四说。
香雪说:“我叫陈香雪,是杜家台土生土长的姑娘,在财主杜二才家做佣人。”香雪没有说自己是杜二才的小老婆,因为那不光彩。
“香雪?很好听的名字呢。”许四说。
“大哥,你是哪里的人?你叫什么?”香雪也想弄清这个陌生人的名字。
“我叫许四,是桃花寨人。”许四答道,转而又想,既然人家在落难之中,救人是理所当然,便说,“我今晚还有件要紧事,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耽搁,我看这样,过了前面这座山嘴就是解家沟,我姨妈家就在那里,我带你到她家里过一夜,明天我办完事再带你回桃花寨,你看成吗?”
“那就多谢大哥了!”香雪惆怅多时的心逐渐舒展开来。
许四说:“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磨蹭,咱们快赶路吧。”
香雪扯着一根树枝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可没等挪动脚步又一头栽了下去。许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关切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香雪说:“从昨晚到现在,我一口饭没有吃,一口水没有喝,一直心惊肉跳,提心吊胆,刚才又从崖上摔了下来……”
“那、那我就只能背你走了,你不介意吧?”
“没办法,有劳大哥了。”
许四有的是力气,利索地背起了香雪。
走过一段路,许四身上开始冒热气,那热气带着男人的体气,直涌进香雪的心窝,她瞬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与幸福。她突然明白了,多少年来,她一直憧憬着能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靠一靠。如今,她虽然如愿以偿了,可那种想法只能在突如其来的闪念中一晃而过,闪念过后,她不敢再想了,她认为自己不该有那种奢侈的念想。
许四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与女人肌肤接触还是第一次,香雪的身子贴在他背上,暖在他心里。特别是香雪那对突起的奶子,软绵绵地在他后背上不停地揉搓,惹得许四心里直翻酸气。她口里的热气如同一团暖暖的邪火,从他脖子里往下灌,很快灌满他全身。顿时,许四欲火中烧,烧得力大无穷的他腰酸腿软,几乎走不动了。
香雪见许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更是感激涕零。想到山道如此艰难,许四还身负这么重个人,知道他肯定很累,香雪感同身受,很是心疼。就这样,两人各怀心事,好不容易赶到了解家沟。抬头观星色,见已近三更,许四唯恐耽误了正事,便要急着赶路。姨妈告诉他这里离叫子岭不远,过了前面那道岭就是,现在离五更还有两个时辰,完全来得及。
休息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许四安顿好香雪,辞别姨妈,上路了。他身轻腿快,不一会儿就攀上了叫子岭。茂密的大山深处,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鸟儿飞过树林扑棱的声音和风扫树林的呼呼声。
“站住!再动就开枪了!”突然,一声饿狼样的嚎叫,刺破了夜的寂静,人声里还夹杂着拉枪栓的声音。
许四一愣,站住了。
接下来,许四按信中事先的约定对上暗号,两个小土匪迎了上来。
一路无话,许四跟着小土匪朝树林深处走,来到一座小石屋前。屋里放着一张小桌,桌上亮着两支蜡烛,还有一个大海碗,碗里的饭和肉正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正上方端坐着一个威风恶煞的娘们儿。
许四进屋后,忙跪在地上说:“小的许四,是桃花寨王三把子家长工,今天应约前来赎票,现给大嫂……”
“嗯———”许四头还没有磕下去,娘们儿满脸杀气地哼了一声,许四连忙改口:“我给大婶……”
“你是不是吃了狗屎?怎么连辈分都摸不着?”不等许四叫出口又被她拦下了。许四只好又改口:“小的许四,现在给奶奶见礼。”
“这还差不多。”娘们儿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许四抬眼正碰上娘们儿的那一笑,他发现她长得其实很水灵,那笑脸看着也挺入眼。他不禁在心里骂道:就凭你他妈的这岁数,给我当老婆还差不多,却非要称奶奶,真他妈骚气!
这时,娘们儿朝那两个小土匪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出去了。随后,她又指了指桌上的饭和肉示意许四吃。许四不解,问道:“你们、你们这里还给饭吃?”
那娘们儿笑了,说:“日他娘说哪里话,‘蛇不乱咬,虎不乱伤’,别看老子们是黑道,照样有规有矩,讲情重义,闲话少说,先吃了饭再说正事吧!”
许四奔波劳累,肚子里正饿得咕咕叫,三两下就把一海碗饭和肉吃了个精光。
娘们儿在一边看着他那吃相一个劲叫好:“好!好!吃饭狼吞虎咽,看来是条汉子,不担心我谋害下毒,说明你对我们还有起码的信任。还不知道你是否够朋友,是不是中用的汉子……先说正事吧,你来赎票,‘秧子’(钱财)带足了没有?”
“足了,主家哪敢违背你们的意思?一切都按你们的意思置办。”许四说着,从腰间解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双手递上去说,“子弹、
银元都在这里,请奶奶明点。”
娘们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懒洋洋地接过袋子,又随手把它扔在了一边,说:“谅你们有天大的胆也不敢骗老子。”
许四如释重负,觉得事情已经办妥,左顾右盼几眼,然后告退说:“钱物已交清,我可以回去交差了,请奶奶放东家出来,天黑路险,我们一起搭个伴儿。”
娘们儿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
“你的东家不在我这儿,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他很快会回到家里,这是我们道上的规矩,说一不二。”
“那我……小的给奶奶问安,我也该回去了。”许四向她拱手告辞,转身准备走。
“慢!”娘们儿忽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许四的肩上,笑盈盈地说,“我还有一件私事,你得帮忙哟!”
那只搭上肩的手令许四不寒而栗,他手足无措地问道:“奶奶、奶奶还、还有什么吩咐?小的、小的一定效劳。”
“奶奶个屁!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好在你已经答应在先,不可反悔了。”这时,娘们儿笑得更妩媚,更放荡不羁起来,“说真心实话吧,我叫王春花,就是那年在张家集被活埋未死的那个女人,真是遭罪呀!没想到,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转,老娘不但没有死,如今还是寨子里的大夫人。吃香喝辣的虽然得意,可也有烦心的时候,他妈的杆子头在外面天天过年,夜夜招亲,把老娘丢在这里守活寡,我为他死了多少回,羞了多少次,现在也该享受享受了。今天老娘困了,这会儿也真看上了你这条汉子,我要你陪我玩玩肉,这么好的原浆童子,不沾一把太不甘心了。”
许四虽是童身,却也知道男女之事,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拒绝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那样干了,‘瓢把子’还不把我碎尸万段?小的不敢!”还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他想,自己身上这股火儿原打算给他喜欢的那个美女香雪的,若给一个匪婆子,他还有点儿不甘心。
王春花勃然大怒,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抬脚把许四掀坐在地上,呵斥道:“你他妈还算不算汉子?真是没骨头的贱东西!滚起来!老娘打遍百里地,杀过小日本,挖过财主心,还没见过像你这中看不中用的软蛋,老娘把话放这儿,今天你就和老娘干了,将来谁敢动你一根汗毛,老娘要他一只腿,行不?”说着,娘们儿袒开了衣襟,露出裤带上插着的两把盒子枪,“你这条命在我这里跟只蚂蚁差不多。”
许四半信半疑地从地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可别害我!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俩无冤无仇,我穷得叮当响,除了这条命,别的啥也没有。”
许四说话间,王春花已脱去了衣褂,猫一样温顺地钻进了许四的怀中,两手抚摸着他身上的肌肉说:“我哪能害你,一上身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谁还舍得害?……”
许四是在王春花的引领下入场的。那真是一场肉战。后来,许四回味了一生也没弄明白当时是自己在玩她还是她在玩自己。许四骑上王春花后,她笑嘻嘻地给他加劲说:“我的宝贝儿,别忙,多干会儿。今天你给老娘玩上劲一次,我赏你大洋一块,就看你的本事了,越多越好!”
许四不知她还说了些什么,也顾不上多想,只是使出平生的力气朝更“深”处探寻着……
事后,王春花对许四竖起大拇指说:“你真行,没想到一个卵子刚圆的汉子也这么经用,我服气了!你许四是桃花寨的一条好汉,我记得你了,永远记得你了!”
见王春花将四块大洋递了过来,许四不敢伸手,推辞说:“小的不能要你的钱,能得你看重,我已经知足了,不该要你的钱。”
王春花强行拉过许四的一只手,将大洋放在他手心里,说:“我说话算数,给你就拿着,这是我的奖赏,咱不为别的,就为表达个心情,我已经把身子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可舍的。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记得你,你可别忘了我啊!”
许四听得心里麻麻的。
许四赶回姨妈家时,天刚好大亮。见香雪起床了,姨妈将准备好的饭菜端到院子里,放在用石板支起的简易饭桌上,许四与香雪草草吃过,向姨妈辞行。
一路上,许四春风得意,香雪也精神焕发。与其说她忘记疼痛如此之快,倒不如说她脆弱的心灵再也不敢招碰那些带血的噩梦,她太需要新生了,朝前看永远是忘却过去的良药。
走在树横石乱的山路上,许四双目紧盯着香雪迷人的脸蛋,心想,我该为她做点儿什么才好呢?此时已是深秋,山上的野果多已熟透,他看见不远处的山崖上有山楂、山葡萄、
猕猴桃、杨桃,便对香雪说:“你等等。”撂下一句话后,飞快地朝山崖上攀去。
不一会儿,许四采来了一些果子,对香雪说:“你吃吧!酸酸甜甜的,味道美极了。”
香雪掰开一片杨桃送到嘴里,说:“真好吃!说来你也许不相信,我天生福薄命贱,有生以来也就真正幸福过今天这一次,而这个‘第一次’是你给我的。”
或许是香雪的话感动了许四,他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深情地望着她……
香雪也深情地望着许四,慢慢地嚼咽着杨桃,像是在细细回味无穷的幸福……
走了一阵,许四说:“香雪,你猜我这会儿想的是什么?”
香雪说:“不知道。”
许四坚定地说:“我要娶你做老婆,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搀扶着你朝前走。”
香雪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幸福感和快乐感陡然消除了许多,心头不由得多了几分沉重,她慌忙说:“我命贱,我不是黄花闺女,我嫁过很多人……”
“那有啥?”许四不以为然,“我只要人好、心好,别的啥都不要。说好了,回去我就娶你。”
“你想得太简单了,像我这种女人,讲究一点儿的人家都很难接受,你父母是不会同意的。”香雪毕竟比许四经历得多。
“没事,一切有我。”许四似乎成竹在胸。
这时,他提高嗓门对着群山高喊:“香雪———
你是我老婆———老婆———老婆———”喊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香雪被许四的执著和山谷中的回声深深陶醉,她的头慢慢地靠上许四的肩,许四亦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
桃花寨地丰物厚,水秀人美,地老人勤,家兴族旺,防患设施齐全。寨子面北朝南,依山面河,左扶梁,右依岗,像一位尊贵的老寿星安详地坐在圆椅里。那是一个山不算高可皇帝远的普通山村。
被绑票的王三把子一大早就平安地回到了桃花寨,可送赎金的许四还没有踪影,眼见日过头顶,快是后晌了,仍是不见人影。按理说,土匪们贪钱如苍蝇贪血,不见“秧子”是绝对不会放“票”的,王三把子既然能平安回来,足以说明“秧子”已经送到了他们手中。难道中途又发生了什么变故?桃花寨人不敢预想许四是凶是吉,都为他暗暗捏着一把汗。吃过午饭,大家不约而同地又聚集在寨门前,期待着许四的消息。
许四爹老许四和许四娘一直在寨门前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心绷得更紧。王三把子不时地安慰老两口:“不会有事的,我都没事了,他更不会有事,一定是因什么事耽误了时间。
你们就放心好了。”
老两口不说话,他们亦不敢朝坏处想,真是忧心如焚。
不知盼了多久,王三把子突然朝东一指,叫道:“你们看!那边走回两个人!看是不是许四?”
桃花寨前有一条河,河沙被水洗刷得如糯米一样白,人们叫它白沙河,发源于东边的石门山,许四从那边回来方向没错,可他是一个人去的,回来怎么变成两个人了?人们手搭凉棚继续眺望。来人越走越近,有人看清了,说走在前面的是许四,后边怎么跟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穿着大红大绿的陌生女人。
人们纳闷了。
在众人的关注和期盼中,许四和香雪越走越近。他们终于走到寨门前,大家不再关心许四了,都将探秘的目光转向这个天仙一样的美女。前边的人围着她探根由,问身世,后边的人为能看一眼美女都在使劲朝前挤,寨门前热闹非凡。
桃花寨本来就是出美女的地方,可她们跟香雪一比,都显得不上眼了,大家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这种女人有征服男人的特别之处,她对哪个男人笑一笑,没病的男人准得疯。
桃花寨第一个发疯的是许四,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香雪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
到家后,不等父母问完香雪的身世,许四就欢天喜地地对父母说:“香雪既漂亮又贤惠,在路上我已经与她商量好了,我要娶她为妻。”
在一般人眼里,白捡了个漂亮媳妇,怎么说也算幸运之事、大喜临门之事,没承想,许四话一出口,把老许四吓了个目瞪口呆,许四娘也当场吓哭了,说:“儿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这女人一看就是祸水,咱家虽是穷门小户,但也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咱不缺媳妇,你的娃娃亲都十七岁了,咱年年送彩礼已经十年,说好今年就娶亲的,我们已经在操持你们的婚事了。”
许四年轻气盛,说:“那娃娃亲你们要我不要,我只要香雪,我看是你们眼睛里长虫生了邪气,这好端端的漂亮女人,你们咋一看就成祸水了呢?要说她是祸水,我看先得把你们眼睛里的祸水擦干净。”
许四一句话,把母亲噎得说不出话来,无奈中她只好冲进房里号啕大哭。
见儿子决心已定,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老许四怒不可遏,禁不住扬手照他的脸抽了个响亮的耳光,喝道:“你不怕老子怕!”
许四后退一步,躲过了第二个耳光,又上前顶撞父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娶这个祸水为妻!”
老许四见儿子越打越冲,不由得火冒三丈,随手又抓起了一根柴禾棒。
就在这时,猛听许四娘在房里大声喊:
“你们这是在要我的命啊,我不活了!”接着,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桌椅板凳的碰撞声。
老许四一惊,感觉情況不妙,跳起来飞身进房,许四也慌忙跟着进去了,只见许四娘已吊在房梁上。父子俩一阵慌乱,赶紧取下绳索把许四娘放下来,老许四忙着掐人中,许四摇晃她的双肩喊“娘”。见母亲慢慢缓过气了,许四突然大放悲声:“娘———啥事能比你的命还大?你这是为的啥啊!”
许四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香雪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她的心好像被人用刀子一点点儿地剜着一样,疼痛难忍。等许四娘清醒过来,香雪缓缓来到她面前,先跪在地上给许四娘磕了个头,然后又给老许四磕了个头,说:
“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想过安安稳稳的太平日子不为过,是我人贱命苦,我没有理由恨你们。”
老许四见香雪给他磕头,感觉受之有愧,说道:“姑娘,你快起来,你越这样我心里越是疼,我们也可怜你!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你能明白我们的心就好!”
香雪擦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说:“许四救了我,我只有感恩的份儿,哪能怪你们?要怪只能怪我命苦,没这福分,我不害你们。”
听到这里,许四娘再也忍不住,流着泪说:
“姑娘,你命苦,我们也是苦命人,彼此都一样,你若不嫌弃咱们是穷家小户,就做我的干女儿,做许四的姐姐吧。我们有儿无女,就盼着能有个闺女,可没那命,我会将你当亲闺女疼,等过了这阵子,一定帮你找个合适人家,我绝不亏待你。”
香雪再次双腿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甜甜地叫了一声:“娘。”
许四流着泪,心里百感交集。
一个月后,桃花寨来了个算命先生。他问过香雪的生辰八字,掐指默算了一阵,说:“命里只有八盒米,走满天下不满身。此女命犯太岁,而又无吉星化解,生就身轻命薄,算来命中只载二两一钱。乃是:问财问福皆大空,平生灾难事重重。凶祸频发陷逆境,终世困苦事无成。不过,这种女人虽然命硬,可有一种长‘臊包胡子’的男人完全能以毒攻毒,克服她。
‘臊包胡子’就是胡子从下巴长到前胸,一直连着肚子下面的那种男人,命相上称之青龙之体。唯青龙可降白虎。”
这使老许四想到了同村的柳老八,柳老八正是胡子从嘴长到胸一直连着下面的“臊包胡子”,而且他家穷得叮当响,兄弟四个都是光棍。柳老八为人忠厚实在,当听说有这等好事后,他真是不敢相信。而能与香雪八字相合,命相互应,大伙都说他们是前世有缘,还说柳老八是八辈子前积了大德,老天爷才如此安排。
可许四依然有些不甘心,香雪劝他说:
“老天爷只一个,天下这么多人,他不可能叫所有人都称心如意,我们有情无缘,就别折磨自己了,都认命吧!”
许四发脾气说:“老天不公道,我真想戳它一个大窟窿。”
香雪说:“我认为老天是公道的,他在保护你,我是祸身,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能祸害的人就是你。”
许四说:“你也相信算命先生的话?”
香雪说:“算命先生不说也是那样,其实我一直在担心,我是从土匪手里逃出来的,他们能就这么善罢甘休?说不定还有人正在操我的坏心呢。”
香雪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此时,真有个土匪心里还在牵挂着她,那人就是小贵。土匪队里只有他知道那个美得能使男人发疯的女人还活在世上。那天,他与她的一番云雨让他记忆深刻,而她入心入肺的几句良言使他热泪沾襟。既然自己能冒着掉脑袋的危险留她一条性命,也许一辈子就很难忘记她。那个美女现在何处?小贵思念香雪,很想再见到她。
同时,小贵所在的那支土匪队伍里,却有一个女人在思念着许四,那女人就是王春花。
自从上次与许四有过一次“肉搏”之后,她不可自抑,从他那里发现了作为女人的无穷快乐。但这快乐是如此短暂,转瞬间就变成了无尽的思念和痛苦。在这种折磨中,王春花几乎全靠回忆她与许四的那段短暂幸福来打发日子。
香雪和许四都与土匪结下了孽缘,还不知是福是祸。
香雪上柳老八家去的那天,正下着毛毛细雨。没有托媒、合八字、喝媒酒、打小脚(送彩礼)、请牵娘(伴娘)那些规规矩矩的礼节,也没有办喜筵、搬陪嫁,送亲、迎亲那些气派的场面,连同鞭炮、响乐班都免了,和她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一样,偷偷摸摸地从一个家移到了另一个家。
香雪临出门时,感觉到身后有双眼睛,针尖一样扎着她的后背,并透过后背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会出来,因为他曾数次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将他心里的痛,通过痛苦的眼神传送给她。而她的心已死,曾经为他奔放过的心亦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却是心中永恒的痛。她不想再回过头多看他一眼,她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只会更增加她心里的伤痛。
日月如梭,一晃几年过去了。
这天,温华算本打算去大王庄“砸窑”再捞一把,此前,他放出的眼线早已将那里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单等上门取财。当队伍开拔到半路上时,他总感觉上下眼皮在不停地打架,回想这几天他打过三个寨子,抢了两家铺子,还劫过一回道,不停地东打西杀实在太累了,打疲劳战不是好事。想到这里,温华算临时改变了主意,带领队伍悄悄地转回到他们不久前换的一个新窝点。
新窝点在一个山沟里,是个已经无人的小庄户点,温华算与王春花住的是一间简陋的小土屋,门只是一张编织的竹帘。因为是大当家的回家,站岗的小土匪无须、也不敢多此一举向大奶奶通报。当温华算风尘仆仆地掀帘进屋,眼前的一幕令他怒火中烧,七窍生烟。原来,王春花正和一个小土匪在床上欢腾,且王春花还杀猪样痛快淋漓地酣叫着。温华算勃然变色,方寸大乱,雷吼一声把那小土匪从王春花身上抓下来,另一只手紧攥盒子枪,顶在他的脑门上。
倒霉的小土匪知道自己的小命已经到头了,于是,他将心中多年的积怨一起宣泄出来,哈哈大笑说:“温华算,你天良丧尽,作恶多端,当王八是应该的,天下所有的报应你一样都不能少,死一百回不为多。实话告诉你,你天天打人家的雁,你的雁却早被人家打了,这叫一报还一报。你这女人生来就腥臊无比,洪水漫天,就是我不搞她也闲不着,你那顶‘绿帽子’是桃花寨送钱的那小子最先给你戴上的,他还得过四块大洋的赏赐哩!”
“滚你媽的蛋!”温华算恨得咬牙切齿,狠狠地对着小土匪开了几枪,然后跳起来高骂,“桃花寨———操你的血姑娘———我与你们不共戴天!”
此刻,温华算已经忘了还要找王春花算总账,也忘了眼皮刚才还在打架,“桃花寨!桃花寨!”他恶毒的心里,血红的贱眼里全是“桃花寨”。早就听说桃花寨有的是美女,连种田的都是小财主,今天该收拾这个屁股流油的桃花寨了。于是,他即刻下令,兵发桃花寨。
桃花寨的寨墙是用石头砌的,墙内全部用土围着,内看似一道高高的河堤,外看是高高的寨墙。寨墙四周虽然没有炮楼,但宽敞的墙上有战壕一样的围沟,墙顶还有巨石排列出的凸凹防身掩体,随处都可以埋伏刀枪手,自己的人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随便从上面丢块石头都能砸死对方,与他们动起枪刀来自己只有吃亏的份,而桃花寨不但人多枪多,而且还有土炮。温华算先声夺人,机枪扫过,炮也打了,可寨上的人一直岿然不动,他常用的攻破墙头或炸倒寨墙的攻城法,对于桃花寨来说,如同蚂蚁撼树。
已经僵持一个多时辰了,“砸窑”没有一点儿进展,温华算明白,时间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
温华算正在焦头烂额中,小贵悄悄地来到他跟前,说:“大哥,我有个主意。”
“快说!”自从黄金腾死后,小贵已经是二当家的了,也就是“二瓢把子”。小贵有组织能力,武艺高强,远比黄金腾精明能干,是温华算离不开、少不了的左膀右臂。一听他有主意,温华算恨不得伸手把话从他口中抠出来。
小贵胸有成竹地说:“这寨是石头寨,你名叫‘华算’,可拿弟兄们的小命去碰石头却不划算,我看过这四周,发现只有门是木的,我们就从木门上下手,火是木的克星,如果把门下堆上柴,再点上火,那门……”
“对!”温华算一拍大胯,气急败坏地高喊,“小子们,给老子扛着柴冲上去,点火烧门。”
在机枪的掩护下,两个小土匪扛着两大捆胡叶柴向寨门冲去。由于柴捆在两个小土匪身前起到了很好的遮挡作用,子弹对他们的威胁不大,眼见就要到门前了,门楼上突然一声巨响“轰———”!
什么家伙?强大的冲击波使温华算傻眼了,怎么说他也算见多识广的人,如今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玩意儿,说炮不见炮炸,说枪不会有如此之大火力。再看两个小土匪,如同乱泥一般,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就在这时,有个小土匪来报:“捉了个桃花寨的人。”
温华算急火攻心,正红着一双狮子眼,吼道:“少废话,给老子砍了!”
“慢。”小贵快步走上前来,说,“大哥,这人现在正有急用。”
“一个傻不拉叽的乡混子,有个屁用!”
“叫他去烧寨门。”
“对!”温华算茅塞顿开,一拍小贵的肩,“他妈的,你真是把好身手,老子没看错人。”
香雪嫁给柳老八后已经生有一儿一女,今天儿子病了,柳老八去集镇上给儿子抓药,回来老远就听见桃花寨又是枪声又是炮响,同时还夹杂着叫骂声。他边走边在心里打鼓,走上河堤才发现桃花寨的人正在与土匪开战,吓得他急忙转身朝村外走。这时,两个陌生人赶上他问去哪儿?柳老八心眼实在,实话实说:“咱寨子正遭匪哩,我得出去躲一躲。”
谁知这两人正是温华算放出的眼线。
柳老八被带到了温华算面前,温华算开门见山地说:“你去把前边那两捆柴送到寨门下把火点着了,老子就放你逃命,如果不去,你他妈的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我……我……”柳老八吓得说不出一句话,连连磕头作揖,“我不……不敢,你杀了我,我也不敢,你杀了我吧!”
“什么?”温华算一瞪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他妈想舒舒服服地死就别遇上老子!小贵,先给点儿带色的让这孙子瞧瞧。”
这时,有个小土匪把烧烫的旱烟锅插进了柳老八的屁眼,柳老八立刻哭爹叫娘地叫着:“我去,我去。”
柳老八忍着疼痛,硬挺着两腿,来到两军对峙的阵前,把两捆柴一捆一捆地缓缓往寨门下送去,寨上的人只能干瞪眼望着,不敢瞎动家伙。就在柳老八掏出洋火(火柴)时,听见香雪在寨门上方哭着喊:“老八呀!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啥事都有报应,你生是桃花寨人,死是桃花寨鬼,咱不能缺八百辈子德呀!”
柳老八本来对温华算满腹怨气,此刻听见香雪的话,他如万箭穿心,猛地扔了洋火,跳起来高骂:“温华算,我操你八辈子老祖宗!”突然,一排子弹打过来,他还想骂什么,可瓢一样大开的口中吐出来的全是血。
在寨门上方的香雪,眼看柳老八惨死,惊叫一声当场昏厥过去。
眼见一着已得手的好棋被一个女人的两声乱喊给搅黄了,温华算气得七窍生烟,抓过一挺机枪架在寨门前的核桃树下,就着一座干粪堆做掩体,一边疯狂地猛扫起来,“哒哒哒、哒哒哒”,一边对着寨子高声怒吼:“冲上去!给老子点火。”
此时,在门楼上守罐子枪的是王三把子,他看见温华算正在他的枪口下抱着机枪疯狂地扫射,不禁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特意在罐子枪里又多加了两勺火药。眼见点火的人已经冲到寨门前开始点火了,他也不管不顾,顷刻间火已燃起,他也视而不见,他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干粪堆后面的温华算。罐子枪成本高,装药时需要的时间长,不到关键时刻不用,且一般情况下不对单人使用,这一次,王三把子却为温华算一个人点响了罐子枪。
“轰———”随着又一声巨响,机枪当即哑巴了,再看温华算,已经和他面前的干粪堆一起成了一摊臭泥。
罐子枪是什么武器?是土武器,就是刚才土匪们吃亏时认为“说炮不见炮炸”的土家伙。简单点儿说,其实就是一个架子上架着个铁炮筒,筒子里装上火药和生铁渣子,后边有一个点火的小孔,似炮非炮实为枪,重达800
斤。这家伙虽笨重,由于一次能装几斤火药,火力特别猛,温华算没想到自己风风火火一生,最后竟栽在这笨重家伙上面。
这下可不得了啦!土匪们随即炸开了锅,悲哭声、怒骂声、狂吼声震天动地,他们一个个都成了愤怒的红眼狮子。罐子枪每打一次需要相当长时间装药,已赶不上用场了,这时,又有一群小土匪拼命地朝前冲来,有几个被打倒了,可最终还是有几个冲到门前,将木门上浇了油,火更旺了。
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烟火中,香雪惊醒了。她趴在寨墙上,突然清楚地认出,那个高喊着“为大哥报仇”,指挥着小土匪们冲锋陷阵的人就是小贵。同时,她也看出,小贵在杆子里早已一言九鼎了。在他虎狼般的嚎叫中,小土匪们从隐蔽处站立起来,并亮出了一排排的光膀子。小贵高叫:“为大哥报仇!只能上,不能退,谁他妈的怕死,老子先崩了谁,拿不下桃花寨,老子们谁也别想活命!”此时,他只差没像温华算那样喊“活个男的是我爹,活个女的是我娘”了。
转眼看寨门,大火正旺,炮弹、子弹不停地在木门上作响,门已千疮百孔。火借风力,又有枪炮助威,越烧越猛。再看寨内的乡亲,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男人们有的持着刀枪,有的手拿棍棒,愣愣地僵立着,像一尊尊雕塑,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又在等待死神的降临。女人们拉扯着儿女抱头痛哭,有一对老夫妻已吊在树上了,旁观者都呆立着,无人去救……
这场面香雪太眼熟了,在杜家台经历的那一幕又呈现在眼前,她心里又在发抖,不敢再看,急忙把眼睛闭紧,可杜三旺的女人的惨叫声……王大妈和她孙女……打谷场上跪着的二十六人……温华算高高扬起的挖锄……
就在这时,寨门“轰”的一声倒塌下去。
“弟兄们!为大哥报仇,冲啊!”这是小贵疯狂的呐喊。这声音香雪十分耳熟,那天在石门山的一幕又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对,小贵还说过“……你真的很像我当初订亲的女孩……你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是我最要感激的女人,我会记着你的……”“我向你保证,在你眼前,我绝不做任何坏事……”
他还记得当时说过的话吗?他还能认出我吗?此时火烧眉毛,容不得香雪多想,她像一下子疯了似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突然一跃而起,凸显出全身,喊道:“小贵,小贵呀!
别打了,作孽啊!要遭报应的。”喊罢,她又从寨墙上跑下来,飞快地闯过熊熊烈火,冲出寨门,迎着一排排正冲锋陷阵的土匪扑过去。
僵立在寨墙上的人们一下子惊醒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许四,他心急火燎地喊道:
“香雪,你疯了!危险!快回来!危险!快回来!”
香雪似乎没听见,在几十支愤怒的枪口前大义凛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情景使全寨子人的心一下子都吊在了嗓子眼上。
香雪的出现使小贵感到非常突然和吃惊,一来小贵对香雪有着刻骨的记忆,二来香雪美得太出众,无论在什么地方碰面只一眼足可以征服他,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逃到这里落了户。小贵急忙拦阻正在冲锋的土匪们,吼道:“不许开枪!个老子!谁开枪老子毙了谁!”
寨墙上,人们惊恐万状,一直目瞪着香雪,只见她面对土匪,好像在哭诉着什么。土匪们似乎被她说服了,围着她,没有再进攻了。人们这才缓过一口气,知道香雪是在有意为大家争取时间。
“快去搬土坯砌门!”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赶紧风驰电掣般忙碌起来。
土匪们见色如同苍蝇见血,一时都变成了馋猫,个个满眼露出贪婪,竟然忘了报仇雪恨,争先恐后地围上香雪,生怕自己比别人少“捞一把”。
原来,香雪为了救全村人,甘愿向土匪们献出自己美妙的身子。
这时,香雪的胸前、裤裆间、屁股上、大腿上、脸上,全是小土匪们贪婪的罪恶的黑手,香雪推不开躲不掉,只好痛苦地叫道:“小贵,你说说话,想想你喜欢的那女孩被人糟害的可怜样儿,你今天就该说一句良心话,放过寨子里的人吧。”
不知道是香雪的话打动了小贵,还是他想起了自己曾在香雪面前说过的誓言“在你面前,我绝不再做任何坏事”,他终于说话了:
“弟兄们,看在这娘们儿人好心好的份上,就饶了那些人吧!”
实际上,在香雪乞求土匪们网开一面的时候,已经有人转回去看过,寨门早已砌死,想必那“说炮不见炮炸”的土家伙已经又装满了火药。土匪们都怕走“瓢把子”的老路,犹豫了一下,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好做个顺水人情。
不过,那些小土匪见再去桃花寨抢女人已经不可能,而且香雪是个送上门的美人,便迫不及待地拥着香雪朝村后的驴球山走去。
驴球山的山腰有一片树林,正好可以成为他们的销魂之地。
小贵原本打算要他的弟兄们放过香雪,可话到嘴边又产生了顾忌,那些家伙个个如同饿狼般,强迫他们放弃现成的美女他们不可能甘心,再说自己若是过分干涉很容易使人起疑心,自己当初瞒着大当家的私自放人是犯大忌的,一旦露出马脚会对自己十分不利。且眼下死了大当家的,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却连深仇大恨都放在了一边,回去还不知如何向王春花说清楚?王春花在杆子里远比自己举足轻重啊!思来想去,他觉得暂时还得迁就着这些家伙,哄着他们开心,尽量别出什么变故。目前,自己缺少底气,事已至此只有委屈香雪了。“谁让你关键时候跑出来呢?真是自讨苦吃啊!”小贵心想。但是,面对香雪,小贵有些于心不忍,便借故躲到了一边。
在那片树林里,这万恶的一夜,蒙受奇耻大辱的香雪感觉比死更难受百倍。
当时,小贵一离开,那些土匪立刻就成了出笼饿虎,纷纷在香雪身上疯狂地折磨着。在香雪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里,他们越干越兴奋。
再后来,香雪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香雪醒来时天已亮了,土匪们早没了踪影,她想站起来,可下半截身子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想起了昨夜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慢慢地,她把衣服套上,随后,手脚并用,艰难地往前一点点儿地挪动,其目的地是不远处的莲花塘。
桃花寨内,乡亲们一直为香雪捏着一把汗,许四心里更是难受,他一夜都没有去睡,站在寨墙上朝后山不停地哀叹,然而他只能隔岸观火。天总算亮了,土匪们也走了,许四慌忙喊人扒开寨门,往后山跑来。他们跑到莲花塘时,见香雪已泡在水中。
香雪再次醒来时,发现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有人在一勺勺地往她嘴里喂着很香的汤水。香雪哭了,有气无力地说:“许四、王掌柜,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救我呀!我活着污染人世,去哪里都没有死了好啊。”
许四说:“你为啥非要死?你活着是咱们一村人的心魂,大家会像孝敬父母一样报答你。你若死了,就是乡亲们难愈的心伤,他们会永远捂着心口叫疼。”
“我活着才是大家永远的痛啊!”香雪痛苦地说。
许四说:“你可以一死了之,难道就没有想想你的一双儿女怎么办?”
香雪说:“乡亲们要真念叨我,日后给他们一口饭、一件衣吧!我一天也不想多活了,活着只能给儿女丢脸,给桃花寨人丢脸。”
“不,你活得比咱们高贵,比咱们有志气。”说到这里,许四对周围的人说,“从现在起,那些事就算烂在大家肚子里了,今后谁若再提起,我们全寨子人都去操他祖宗。”
香雪摇摇头,看似想说什么,还没有出口,就被外面跑来的人打断了。来人正在村外望风放哨,他气喘吁吁地说:“土匪们又杀出山了!是朝着我们而来,他们肯定不甘心。”
“快去寨门!”许四一声喊,大家都各自拿家伙守寨去了。香雪屋里只剩下几个妇女和老婆婆。
原来,小贵率土匪们回去后告诉王春花,“瓢把子”栽在了桃花寨,由于桃花寨的寨墙太牢固,且人多枪多,火力很强,“洗窑”没能成功。王春花听罢,虽然平时对温华算怨气满腹,但他毕竟曾救过自己的命,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悲愤。此刻听了小贵的话,她当即亲自带领众匪再次杀向桃花寨,说一定要报杀夫之仇。
桃花寨人早已是惊弓之鸟,等王春花赶到时,寨门早已封死,土坯隙缝间留有许多枪眼,而且每个枪眼里都有乌黑的枪口紧盯着他们。王春花围着寨子打探了一周,的确像小贵说的那样,固若金汤,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去处。她是个知深浅、善于权衡利弊的有心人,联想到老谋深算、英雄一世的温华算都栽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自己一个女流之辈,从没有领兵打寨的经验,纵然心有天高,也难找到回天之术,看来只有自己找坡下驴了。
虎死也有三分威。王春花从腰间拔出双枪“叭叭叭”朝天连开几枪,以抖威风,然后扯开嗓子高喊:“桃花寨的龟孙子们听好了,我们今天来不是兴师动众与你们一争高低,而是有事要与你们交代,你们现派一个人站出来与我答话!话说好了,我再决定是战是和!”
许四躲在寨墙上的掩体后,听下面喊话的人声音十分耳熟,这不是王春花么?许四从瞭望孔偷看,那女人用一条带花格的方巾捂着脸,只露出鼻眼,看不见其真实面目。许四还在犹豫,又听王春花在下面继续号叫:“冤有头,债有主,是你们结怨在先,虽然与你们有血海深仇,可我们今天还是要仁至义尽,先礼后兵,我有话要说,快站出来答话!不然我们就开炮了!”说着,“叭叭”又是两枪。
这一次,许四听清了,这女人肯定是王春花,许四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应声答道:“王春花!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我们一村人都在这里听着!”
听寨墙上的回话,王春花亦感觉耳熟,像是许四的声音,除了许四,她未与桃花寨任何人打过交道,要不然自己没有露脸,他怎么知道我是王春花?连杆子里好多人只知道她是“虎头蔓”。王春花今天来桃花寨,还有个无法言表的深层目的,就是要与许四见上一面。这人如果真的是许四,只要他出面,轻饶他们自己也就甘心了。
为了证实答话人是许四,王春花接着与他对话:“你是哪个?能不能露面显身,与我面对面地说话?”
许四大声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们需要化干戈为玉帛,求个平安,无需面对面,只要你罢手,我们一定会按你的吩咐去办理,没有必要问名道姓。”
王春花通过声音判定,这人就是许四,她便说:“是好汉的你就站出来,我们是有规矩的,保证不对你下黑手,只要你敢站出来,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通过那次与王春花打交道,许四对她心存一定的信任,在众人的阻拦下,许四毅然决然地站起身,面对王春花拍了拍胸脯说:“咱们君子一言!如果我死了,你们就可以放过全村人,那你就开枪吧!不开枪,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许四的壮举使全村人提心吊胆的同时,也感激涕零,连同王春花也高看他三分。见许四现身,王春花眼里立刻流露出复杂的光芒,欣喜地说:“好!你还算是一条有胆有种的汉子,我佩服你,这说明你对我们还有起码的信任,就凭这一点,我也可以相信你一回,现在与你们谈个交易,若谈好了,我可以不杀人放火。”
许四站在寨墙上面的一个凹处,手扶石壁一动不动,全身都在王春花的视线里。许四的老婆惊呼几声见没有任何作用,已经急昏过去。王三把子放心不下,几次拉许四,可他都不肯下来。许四面对王春花大声说:“既然两边开战,伤亡是在所难免的,所以你们‘杆子头’的死也不能全怪我们,‘君子记恩不记仇’,只要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愿意出财免灾,什么都可以商量,还请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太为难我们。”
王春花说:“我这次一不要钱,二不逼财,看你有胆有种,想必也定然有仁有义,现在我托付你一件事,如果能使我称心如意,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如果不按我的意思办,你们跑得过今天跑不了明天,我早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这才是全村人最担心的事,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村人如果让土匪天天盯着,那还能让人活吗?
许四只能好言相劝:“王春花!你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坏人,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为好,作恶太多危害别人,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什么话你快说,只要我们能做到,一定按你的意思办。”
王春花说:“温华算他生死由天,善恶有报,是是非非都已经过去,无论他犯下多少罪,作了多少恶,可他已经死了,老话说‘人死账了’,‘死不记仇’,咋说他也是一条人命,曾经轰轰烈烈过,现在托付你们买口上好的棺木把他厚葬了,记住,我要求鞭炮鸣、喇叭响,热热闹闹的。”
许四说:“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们一定按你的意思办,你就放心去吧。”
这时,王春花朝寨门扔出一个布包,说:
“这里有两百银元,下面就看你们的了,有多少钱,办多大事,都得用在他身上。还是那句老话,我们说一不二。”
临别时,王春花的泪眼再次深情地投向许四,说:“你虽然没有报名,可我已经认识你,知道你是谁了,你应该看得出我为什么这样,是什么心情,我希望我们再次见面是朋友,不是仇人。”
许四心里一热,又感觉打了个寒战。
打发走王春花,许四赶紧回到香雪屋里,她这里的事比王春花那边更让人揪心。为防止香雪再寻短见,从那天起,王三把子与大家私下商定,香雪母子的吃穿由他提供,女人们轮流去香雪家,白天陪她说话干活,晚上陪她睡觉作伴,寸步不离。
在大家忙着为温华算办丧事的那三天里,香雪曾两次寻死,都被陪看她的姐妹们阻拦了。王三把子特意交代那些女人:“我们要体谅她,这种事搁在谁身上都无法抬头,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一定要小心,等时间久了,她心里的疙瘩自然会慢慢消散淡化的。”
真正让香雪放弃死的念头是一年以后的事。
那天,轮着许四老婆陪香雪唠嗑,可上午有人找到香雪家告诉许四老婆,说她娘家嫂子正在生小孩急需帮手,要她赶快回娘家一趟。许四老婆叫来丈夫,要他陪姐姐说说话,她晚上再回来陪香雪。许四老婆只知道香雪是公婆的干女儿,没有多事的人告诉她许四与这女人曾有过一段感情,平常两家来往密切,她只认为那是亲戚关系。
许四认为是自己害了香雪,面对她,他心里总感觉有愧。别看许四如今是全村人的领头羊,可见了香雪,特别是单独与她碰面时,他总是低头不语,每次都是香雪先跟他说话,今天也一样。
在许四默默无语的这段时间里,香雪为他端来一碗开水,看见他烟袋上那个装烟叶的小布袋破了,她把烟袋扯了过去,拿起针线为他缝补着。这时,香雪说:“许四啊,求求你给大伙说一说,别这样天天像管牢犯似的看着我好不好?我不会有啥闪失的。别人都说一死百了,死了什么都可以解脱,可是我觉得自己就是死了也难得解脱,我的罪孽太深了,我死了是罪,活着是苦,都没有个好。”说到这里,香雪揩了一把泪,接着说,“我当初最大的理想就是这辈子做一个干干净净、受人尊敬的女人,从看王春花被活埋的那天开始,我就有这个愿望,可老天不容我呀!我这臭名声害了我,也害我俩有情无缘。现在,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可能是前世作孽太多,这辈子遭这报应是罪有应得,不是你救不了我,普天下谁都救不了我,我也不需要别人搭救。”
许四说:“香雪,把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当一场场噩梦全忘了吧,要朝长处想,往远处想。自己对得起自己就好,好好再活几年吧!”
“我恰恰是自己对不起自己,你让我怎么活?朝哪里想?我想起来的尽是恶心,尽是耻辱,我这烂脏脏的身子,人们不说臭反说香,那都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其实是念我的救命之恩而说的假话,谁都清楚,臭狗屎永远是臭狗屎,你就是喊一万声它香,可它永远是臭的。”香雪的眼眶又湿润了。
见香雪流泪,许四心里更不是味儿,他想劝一劝她,可不知还有什么话才对她有用。就这样,他两眼痴痴地看着香雪。他发现她眼角已叠起了细密的鱼尾纹,两眼无光,面目憔悴,皮肤粗糙红肿。这一年来,心魔已经把美丽无比的她折磨得不像人样了。许四明白,她心中最苦的那剂药是她自己看不上自己,自己恨自己。
许四的眼睛逼得香雪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背过脸说:“老四啊,像我这样的人有啥好看的?你看你那眼神,像要把人化掉似的,咋这么死心眼呢?”
其实,自从那次遭受凌辱之后,她很少出门,怕的就是人们的眼神。
香雪满口都是作践自己,许四听得心里酸酸的,蓦地,他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应该以行动告诉她,她不脏,她不是臭狗屎,她是一个让我许四永远倾心的香饽饽,我有责任让她找回自我,重获新生。想着这些,许四突然来了勇气,不由分说地将香雪一把搂在了怀中。香雪生气地边在他怀里挣扎边叫道:
“我臭!我脏!别碰我!”许四赶紧用嘴把她的嘴堵上,香雪又用手捶打着他。人高马大的许四对付香雪如同捏面团,三两下就剥光了她的衣服,随手把她扔在了床上。
失去衣服的香雪绝望了,也老实了,她躺在床上流着泪说:“许四呀!我要是个干净身子,还用得着你抢你夺吗?你不听我的话,弄脏了你的心魂,涂脏了你的身子,你会倒八辈子血霉的。”
许四嘴上不说,手却在动,他没有急急火火地进入主题,先是用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抚摸,连同香雪的脚丫子都不漏掉,摸过之后又吻,从上到下一丝不留,一遍又一遍,很久很久。当许四心荡神驰,全身心地投入到香雪身中之时,一股春潮在她胸中悄然荡起,多日无感觉的下半身终于热流滚滚。香雪如饥似渴,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中渐渐升腾,直升到云端,使得她欲仙欲死。她情不自禁地把他的脖子死死箍紧,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等一切平静下来,香雪松开手,不解地问道:“许四啊,女人把身子给男人是侍奉他,可女人自己为什么也这么快活?”
许四回答不了香雪的问题。那时的人不能科学地解释性生活,不准谈论有关性的话题,更别说性高潮了。可怜的香雪,让男人糟蹋了无数次,一直是在厌恶中,在被恐吓、凌辱和强迫中进行,致使她长期处于一种对性的排斥的病态,到如今才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云雨之欢的乐趣。这个“第一次”是许四给她的。香雪脸上终于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望着香雪的醉眼,许四也醉了,他双手拥着她,在她脸上不停地亲吻,悄声说:“好好活着吧,你看,你有儿有女,有这么多喜欢你的乡亲,还有永远念挂你的我。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挽着媳妇,抱着孙子,出现在寨门前,脸上笑得如同含露的牡丹。”
香雪点点头,脸色开始灿烂起来,小酒窝里又装上了蜜。
时光的最大功绩是淡忘。几年后,人们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推翻旧社会,建立新政权,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四是桃花寨的主心骨。单凭那天他为了全村人在土匪面前挺身而出的英雄壮举,就足以让他成为桃花寨的领头人。这期间,许四在桃花寨组织了民兵连,他自然而然地当上了民兵连长,同时又被大伙推选为农会主席,负责组织、领导人民群众斗地主、除恶霸,闹土改、分田地,同时还带领民兵连配合解放军清剿本地土匪武装和国民党残余势力。许四整天左手印把子,右手枪把子,风风火火,忙忙碌碌。
香雪怎么也没有想到王春花会在这个关键时候逃到了桃花寨。她是在门前沙河堤上碰见香雪的,她说她饿了,向香雪讨口吃的。
原来,为了彻底清剿本地土匪武装和国民党残余势力,解放军的一个连和许四带领的民兵连共同组成了一个剿匪大队。昨天,大队获悉小贵他们那股土匪还躲在石门山一带,剿匪大队一大早就去了那里。小贵依仗有利地势,与剿匪大队捉起了迷藏。可许四对那一带了如指掌,为剿匪的顺利进展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双方交上火后,小贵他们很快就被剿匪大队包围在一片山林里。
许四知道共产党对待土匪的政策,一心想给王春花创造一个从轻发落的机会,暂不说两人之间曾有过一夜情,单凭那天她放下杀夫私仇,饶过桃花寨一村人性命,他也该为她做点儿什么。在双方僵持的这段时间里,许四不停地对王春花喊话:“王春花!我是桃花寨的许四!人民解放军优待俘虏,你听我一句规劝,赶快放下武器,向解放军自首,争取宽大处理!现在自首还来得及,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叭!叭!”对方回应了两枪。
“叫你妈的!”打枪的人原来是小贵,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叭!叭!叭!”又朝着许四这边连开了几枪。他知道自己是“瓢把子”,杀人如麻,罪大恶极,是不可能得到宽大处理的。
如今,他身陷重围,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越来越感觉紧迫和无望,终于爆发了。
枪声暴露了小贵的藏身之处,剿匪大队的枪一起射向一个目标,不可一世的小贵轰然倒在乱枪中。
战斗结束时,天也渐渐亮了。许四在打死的尸体和俘虏的土匪中都没有发现女匪首王春花。审问那些被俘虏的土匪,他们说王春花昨天下午就离队了,之后谁也没有再见过她。
许四感觉情况不妙,赶紧向队长汇报。
“她手里有枪,狗急跳墙,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坏事。”大队长命令,“剿匪大队立即出山,分散到各个村寨发动群众,开展清理追查工作,一定要追出王春花。”
就在许四等人还在石门山一带寻找王春花的当口儿,王春花如同丧家之犬,已经逃到了桃花寨,并出现在香雪面前。为了蒙混过关,昨天出山林时,她在裤腰带上加了件从死匪身上脱下的衣服,把手枪和一些金银细软都藏在衣服里,靠“大肚子”障眼,逃出了石门山。
这天早晨,香雪在菜园里摘完菜,正沿着河堤往回走,恰巧与王春花相遇。王春花看上去精疲力尽,面容憔悴,央求香雪说:“大妹子,你行行好,给我弄碗饭吃好吗?我给你钱,我是逃难出来的,快饿死了。”
香雪生性善良,说:“出门三分难,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还说啥钱不钱的?我正准备回家做饭,走,上我家去。”
王春花走到寨门前才知道这村是桃花寨,温华算就是死在寨门前这棵大核桃树下,幸亏自己那天用方巾捂着脸,要不然还得担心被人认出来。
饭很快做好了。
王春花看起来很饿,她的吃相使香雪心生怜悯,目光不由得积聚在她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香雪越看越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突然,她心中一个激灵,全都想起来了。十多年前,王春花被活埋,香雪至今仍记忆犹新,毛骨悚然。
等王春花吃饱放下碗时,香雪冷静地说:
“我见过你,你不是逃难出来的,你叫王春花,是么?”
王春花一听,陡然成了惊弓之鸟,遂从腰间拔出手枪,顶在香雪头上,厉声呵斥道:“不许叫,叫我打死你!”
香雪却面无惧色,淡然道:“自从那年我被你的那帮土匪糟蹋后,我就下决心不想活了,寻死多少回我也记不清了,是我罪孽深重,阎王爷怕我继续危害阴间,不收我呀!你如果打死我,就真的成全我了,我还要谢谢你呢。我现在担心的是你,民兵们要是听见枪声,你还能跑得了?”
心惊胆寒的王春花听她这么说,提在嗓子眼上的心渐渐松弛下来,心存疑虑地仔细打量了香雪好一阵,问道:“你、你是谁?你咋知道我是……”
香雪说:“那年在张家集你被活埋时,我就在现场围观,当时,你说过:‘下辈子要还是女人,我就做坏女人!’是吧!想到杜家台一村人的性命,想到孩子他爹柳老八的死,想到土匪们糟蹋我的情景,我真想叫民兵来送你见阎王。可是,我又想到你胸前挂着破鞋游街的那个凄惨样,想到你遭活埋,受酷刑,泪流满面的情景,我的心软了,谁让咱们都是女人啊!我深有体会,做女人太难太难了。”
“是我,我就是王春花,是我呀,大妹子!”
王春花突然扔了手里的枪,屈膝跪在香雪面前放声大哭起来,“对不起,我错了,其实这些年,我的心没有过一刻的安宁。你要不想原谅我,就去叫他们来抓我吧,你知道吗?表面上我是土匪,可内心也是个懦夫啊……我也不知道老天爷为啥与我过不去,那时我是铁了心要做个好女人的,可我凭着良心做人换来的却是暗算,是失身,是羞辱,是活埋。我想,既然这个世上做好女人这么难,那我就做个坏女人给人看看。在土匪堆里,我学会了打枪、杀人、劫财、绑票。那时,虽然每天可以吃肉喝酒,可那酒肉不香,嘴里快活可心里苦啊!天天把脑袋绑在裤带上,且不说杀人害命良心不安,连同生个孩子自己都不敢养,只能送人。”
原来,王春花也是那样不容易。听王春花说出真心实话,香雪心里有些痛,毕竟自己也是母亲,共同的母性使她生出了同情心。想到王春花也曾放过桃花寨一马,并非坏了本质的那种,香雪说话明显转变了口气,问道:“你也生过孩子?”
王春花说:“大妹子啊!我们所谓的天天过年,夜夜成亲,那都是小崽子们打肿脸充胖子,自己宽自己心,自己往脸上裱光。我们天天东躲西逃,整天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连今天死明天活都不知道,咋能带着小孩?没办法,等孩子生出来要么捏死,要么送人,这些年我共生过五个,捏死了两个。”
香雪问:“孩子都送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
王春花说:“只知道一个,那年我生了个儿子,温华算他们都不在我身边,三天后,我在夜里摸黑把他送到丁家铺,偷偷地放在街边一户人家门前。后来,我打听到他被丁家铺的丁高升收养,起名叫丁贵双。还有一个女孩有特别印记,她的右手大拇指分了叉,是个六指。我让一个小匪崽抱出去扔了,不知扔在哪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听王春花这么一说,香雪突然想起来了,说:“那个六指女孩我见过!”
“在哪里?她如今在哪里?”王春花无比急切。
香雪说:“还是在杜家台的时候,那天我家门前来了个讨饭的老婆婆,她抱着个六指女孩,我给她饭吃,还给了那女孩一件旧棉袍,后来为这事我还受了地主婆的惩罚。”
“那她们后来去了哪里?”
“不知道。”
“我苦命的女儿,和我一样,咋就是个讨饭的命啊!”王春花在无望中叹息一声又哭了。
香雪说:“找不到的就别想了,还是说一说知道的吧!丁家铺的那个现在多大了?你后来见过他吗?”
王春花说:“现在应该有十多岁了,我送人后心里割舍不下,每当想他想得要命时,就偷偷过去看他一眼。上个月,我还化装成走亲戚的农妇偷偷到过丁家铺,看见他,我是多么想听他叫声娘呀!谁知道他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大妹子!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那是我的亲骨肉,我多么想听他叫声娘呀!可他……
报应!老天的报应啊!”
香雪想,自己已经算是最可怜的人了,没有想到大家公认的坏女人———王春花,也竟然有这么多苦难,甚至比自己更可怜。直到这时,香雪才真正彻底地原谅了王春花,打算放她一马。香雪心想,她就是罪该万死,也不该由我香雪送她上路,老天爷要是饶恕了她,相信她能重新做人。
第二天,天还未亮,香雪悄悄地送王春花出寨门来到河堤上。
分别时,两个苦命的女人都泪流满面。在香雪低头擦眼泪时,王春花从身上摸出了一把十分精美的翡翠玉长命锁,对香雪说:“这是我们打劫一个富商时得到的宝贝,我儿子出生时,我亲手将它戴在他胸前。当时,他那小手紧抓住这把锁不肯松手,好像天生就是他的一样。他被送到丁家铺没多久,我想他想得要发疯,没想到,温华算又派人到丁家铺将这长命锁偷了回来,我一见到锁,就似乎看到儿子将它抓在小手里不肯松手的情景。从此,每当我想他了就拿出长命锁,他那可爱的小模样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眼前。”
香雪说:“那你就好好收着吧!想他了再看看。”
王春花说:“不需要了,现在我是有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这长命锁还拜托你转交给丁家铺的丁贵双,这样我就是死也甘心了。”说到这里,她竟突然给香雪跪下了,求她说,“大妹子!我也许今天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在我人生最后的一天,还能与你聚在一起掏掏心窝子,这也算是我俩今世有缘,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日后你一定要到丁家铺找到丁贵双,一定要将这长命锁亲手交给他。我在你屋里的床底下留有二十块大洋和三根金条,大洋是酬谢你的,金条就给丁贵双吧,一定要让他知道,这是他不光彩的亲娘的一点儿心意。”
当年冬季,有人在莲花塘担塘泥,从塘泥里挖出了一支手枪,洗净后发现枪柄上刻有“王春花”三个字,说明这手枪是王春花的。人们猜测,王春花逃跑后一定来过桃花寨,她来桃花寨干什么?大家通过分析一致认为:最大的可能,她是来找许四报仇的,因为那晚,许四曾不停地对王春花喊话,“我是桃花寨的许四……”她恨许四理所当然。人们提醒许四,一定要小心,她是穷途末路的土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许四心里有底,一直不以为然,说现在天变了,不再是好人怕坏人的时代,她连枪都不要了,还能做多大的坏事?
此后几年,桃花寨人跟着共产党打倒了地主土豪,清除了土匪恶霸,土改后,他们分到了田地房屋,穷人彻底翻了身,成了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桃花寨先成立互助组、合作社,又到人民公社,许四一直是桃花寨人的主心骨,自然承担起了当家作主的重任,成立贫农协会时,许四又被大家推选为桃花寨贫协主席。那时,他的腰间一边挂的是盒子枪,那枪把上还留有“王春花”三个字,另一边挂着农会那枚圆葫芦似的公章。再后来,又是“三反五反”、“四清”运动……任务天天有,运动年年来,忙忙碌碌一转眼又是十多年。由于年龄和地位的双重关系,后生们已改口叫许四为许四爷了。
这期间,香雪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抚儿育女。后来,女儿柳平平出嫁了,儿子柳安安在许四爷夫妇俩的撮合下也娶了个媳妇。
媳妇比柳安安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香雪很知足。媳妇进门后,香雪发现她的右手大拇指是分叉的,长着第六根手指,她陡然想起了在杜家台时那讨饭的一老一小,便问媳妇:“你小时候是不是跟着一个老太太讨过饭?”
媳妇说:“我命苦,没有爹娘,是讨饭的老奶奶在路边捡到了我,把我养大的。不幸的是,她后来病死了。您怎么知道我讨过饭?”
于是,香雪就讲起了那年在杜家台,她给饭给旧棉袍被地主婆打一拐杖的事情。
媳妇恍然大悟地说:“原来那件棉袍是您给的,我穿了好几年,多亏您那件棉袍,要不然我早就被冻死了。”
香雪说:“这说明我那一拐杖挨得值,我救济的是我的后人。”
“谢谢娘!”媳妇眼睛湿润了。
香雪笑了,说:“要谢娘,就早点儿给娘生个孙子吧!娘都这把年纪了,再晚就抱不动了。”
媳妇说:“一定的,娘人好心好,老天爷有眼睛,也许就是他老人家派我来报答您的。”
第二年,媳妇果真生了个儿子。
后来,香雪一直没有将王春花是自己媳妇生母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想,自己的不光彩已经够窝囊的了,再弄个土匪婆亲家,那还能让子孙活吗?
再后来,香雪一天天变老,年过五旬,后生们就开始叫她八奶奶了。
那年,王春花临走时对香雪的一番嘱托,香雪一直挂在心上。这些年,香雪为此事还专程去过丁家铺两次。第一次,丁贵双家里人说他还在区里读中学;第二次,他家里人说,他已经参加了革命,在外面工作很忙。香雪没有气馁,心想,再等等吧,总有机会将长命锁和金条亲手交给丁贵双。这一等又是几年。
一天,有个“四清”工作组进驻了桃花寨,组长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叫丁贵双,长得人高马大,国字脸,浓眉毛,大鼻子,桃花寨人都觉得他特别像许四。香雪听到丁贵双这名字很耳熟,使她很自然地想起了王春花的托付,她暗自一打听,这个丁贵双果然是丁家铺人,父亲叫丁高升。香雪赶紧从箱子底下找出那把长命锁和三根金条。
“四清”工作组干部住在生产队的仓库大院,这里原是柳家祠堂,有前厅后厅,左右偏房,香雪拄着拐杖走进大院时,一见丁贵双,她心里陡然产生了十分浓烈的亲切感,因为他非常像年轻时的许四。丁贵双起初还算客气,先让香雪坐在靠墙的排椅上,接着问道:
“老奶奶,您找我有什么事?”
香雪将手里的拐杖平放到排椅上,说:
“有个很要紧的事,为这事,我还去过丁家铺两次,可都没有找到你,没想到,你来我们这里当了领导,正好。”
“您到底有什么事?有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您向我反映好了,说事成吗?”丁贵双明显有些急。
见他不耐烦,香雪更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有一个女人,是、是……那女人当过土匪,叫王春花,她托付我找你,这件事……”
“什么?你找我是为女土匪的事?”丁贵双一听勃然变色,眼睛瞪大了,声音陡然提高了,由客气变成了大吼,“你老糊涂了吧!吃了豹子胆啦!不看你是年纪大的老太太,我现在就叫人抓你上批判台,革你的老命!”
“不!我是说,那女人是你、你的……”情急中,香雪更加说不好话了。
“胡说八道!”这话题太敏感、太可怕,丁贵双不由胆战心惊,吼道,“她与我有何相干?
想栽赃怎么着?越说越没谱了,再这样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滚,滚!你给我出去!”
虽然丁贵双对香雪没有一点儿好感,可香雪看见他如同见到了亲人,或许是他像许四的缘故,不但没对他的不尊产生恨意,而且要将王春花的馈赠交与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这天,丁贵双回公社开“四清”工作年终总结大会。散会后,公社的施书记又特意交代丁贵双,说:“据我们掌握的最新情况,桃花寨很有可能潜伏着一条大黑鱼,也可以说是一条‘美女蛇’。这是华光大队在批斗一个当过土匪的坏分子时,深挖出来的一个意外收获。
据那个坏分子交代,他们那股土匪曾杀过杜家台全村人,那天唯独地主杜二才的小老婆一个人没有被杀害,据说那女人姿色很不一般,与他们的土匪头子小贵还有一腿。那女人有没有帮土匪做坏事、做多少坏事还需要调查清楚。据说后来那女人就落户于桃花寨,这说明她很有隐蔽手段,一直潜伏在你们身边,而你们还不知道。”
丁贵双惊得说不出话了。
施书记接着说道:“你想想,为什么全村人都被杀害了,唯独留她一个不杀?这里边大有文章,这个地主小老婆与土匪有染,是不是她在与土匪里应外合?她是不是土匪安插的内应?还有,有人举报说女匪首王春花逃脱后曾秘密去过桃花寨,后来有人在塘泥里捡到了王春花的手枪,这就是铁的事实,王春花去那里是不是与她联络什么?我们正在追查那个叫王春花的女匪首,等追出女匪首,真相自然就大白了。你回去先做一些积极一点儿的工作,一些事纵然与她没有干系,但一个地主小老婆也好不到哪里去,批一批、斗一斗,改造一下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丁贵双连连点头,表态说:“一定,一定,我回去立刻发动群众,号召革命人民务必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不放过一个阶级敌人,把暗藏多年的‘美女蛇’从桃花寨挖出来,批倒批臭,要她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天,在丁贵双的亲自组织、发动和指挥下,桃花寨开始停产闹革命。寨门前的核桃树下搭起了一个临时批判台,主题是:“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深挖潜伏在桃花寨的阶级敌人。”会场四周的树上、墙上、电线杆上,到处都是白纸标语和红纸条幅。“把暗藏的阶级敌人深挖出来!批倒批臭”、“有反必肃”、
“打倒暗藏在贫下中农队伍里的地主小老婆”、“揭开画皮,‘美女蛇’显真身”、“打倒与土匪通奸的地主婆”……
大会一开始,丁贵双先慷慨激昂地发表了一番宣传鼓动性极强的开场白,紧接着,又提高声调庄严宣布:“现在自由发言,请有思想、有觉悟、忠于毛主席、忠于共产党的革命群众自觉走上台大检举、大揭发、大批判!”
可丁贵双的“庄严”宣告落幕后,会场上却鸦雀无声。一个小时过去了,高搭的批判台上依然冷冷清清,无一个革命群众响应丁贵双的号召。丁贵双终于憋不住了,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大声地将施书记的疑问又重述了一遍,然后要大家交代出那条“美女蛇”。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原来丁贵双是有目标、有目的、有步骤的,只要是桃花寨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那是一段不可提起的伤心往事,早已融化在全村人心头,成了一村人共同的奇耻大辱,丁贵双的话像一只无情的利爪,一下子将人们心头那块已结痂的伤疤又揭开了,血淋淋的,大家立刻怨入骨髓,剧痛再起。
再看会场上,顷刻间,个个面青眼蓝,人人悲愤填膺。愤怒的叫骂虽然在压抑中没敢放开嗓门,可还是极具挑衅,免不了从台下传到台上。
“尽是屁话!”“胡言乱语!”“那是你们丁家铺的人,你回丁家铺深挖去吧!”“桃花寨没有这样的人。”……
丁贵双恼羞成怒,不说话,冷冷地看着台下。他发现,在愤怒的人群中,许四爷、王三爷、赵光辉、富贵爹、鲁文成五人最出风头,骂得最凶。他咬着牙想:我“枪打出头鸟”,就从这几个头上开刀,叫你桃花寨人都认识一下,我倒要看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散会!”丁贵双怒吼一声,先将这不顺心的一页翻过去,等着再敲锣打鼓另开张。
下午,批判台上多了五张方桌和五顶高帽。丁贵双拉着长长的脸来到会场,批判会一开始,他就站在台前高喊:“把包庇阶级敌人、
为坏分子喝彩助威的‘五虎将’揪出革命队伍!带上台来!”
随着他的喊声,从会场外冲来一群红保队员,他们是从外村调来的,都清一色身穿黄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红保队员一拥而上,毫不客气地把许四爷、王三爷、赵光辉、富贵爹、鲁文成一个个按倒在地,反绑双臂,押到台上,强迫他们跪在一字排开的方桌上,这叫“架飞机”;他们每个人胸前都顶着一根木杆,以便他们低头认罪达到极限时,不至于朝前倾倒,这叫“顶大炮”;再将早已准备好的高帽一人头上扣一顶,这叫“戴高帽”。一切就绪后,红保队员怒目圆睁,开始在他们五人屁股上打板子,随着大板子沉闷的拍打声,五个人叫声一片,可却没有问出什么。
红保队员都是教训人的老手了,整治人早已轻车熟路,见打没有任何效果,又来起了更损的。有红保队员把瓷碗砸碎,在每人桌上放了两把,强行使许四爷等人跪在碎瓷渣上。
随即,五个人的苦叫声几乎把全村人的心都撕碎了。
就在这时,香雪突然哭喊着摇摇晃晃地跑上台来,边跑边喊:“别坑害他们!别整他们了!你说的那个女人是我!我是杜家台的人,我是地主杜二才的小老婆,那年杜家台土匪没杀的那个女人就是我!我有罪,我不该没廉耻地活在这个世上,求求你们,要使狠,就朝我来吧!”
丁贵双一见大喜,乘胜追击,审问香雪:
“有人举报说女匪首王春花逃脱后曾秘密来过桃花寨,她来这里是不是与你有联络?”
因为王春花的托付,香雪曾找过丁贵双,这回不说实话不行了,她只能如实交代:“王春花逃到这里的确与我见过面,却是无意间碰到,不是搞什么联络。”
“你明知道她是土匪,为什么不报告组织?为什么还隐瞒这么多年?”丁贵双穷追不放。
香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接下来,香雪作为知情不报、通匪放匪的罪人跪在了方桌上,“架飞机”,“顶大炮”,“戴高帽”,向人民交代罪恶,向人民低头认罪,接受批判和改造。
再后来是游街。一排长长的队伍,香雪走在最前面,一手提着一面破锣,一手摇着个锣槌,走一步,打一下,喊一声:“锵———我是暗藏的阶级敌人!”“锵———我是地主小老婆!”“锵———我通匪,私放女匪首”……香雪想,此时此景,自己与当年王春花去被活埋时的情景一样,不同的是,王春花那时是别人打锣,别人叫喊,而如今,她是自己打锣,自己叫喊。
香雪还能活吗?桃花寨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都暗暗为她捏着一把汗,因为大家都知道,香雪早就在一心寻死。
此时的香雪,不是不想活,是实在没法活,那日子真叫人活着没有死了好。自从那天之后,她被临时戴上了“五类分子”的帽子,她属“坏”的那一类。
本是有恩于儿媳的婆母,在高压的形势下,香雪突然变成了“害人精”,儿媳认为自己被无辜牵连,没有尊严,在人前无权张嘴说话,无法抬脸见人,很快,怨气塞满了她的心胸。她一反常态,对香雪说话做事总是横挑鼻子竖瞪眼,整天恶言相向。
儿子柳安安性格内向,整日沉默寡言,低头不语,可他心里什么都清楚!然而,在外他要面对一些人奇怪的眼神和是是非非的流言,在家他要面对流泪的老娘和辱骂母亲的妻子,他能说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那种活比死更难受。
没过多少日子,柳安安终于用“一扫光”农药使自己解脱了。紧跟着,儿媳迫不及待地改嫁,逃出了这个“魔窝”。一个不到五岁的孙子天天拉着奶奶的衣襟嗷嗷哭叫,不停地喊着要娘。
接二连三的打击下,香雪绝望了,病倒在床。她不吃不喝,不吃药,也不让打针,不接受任何人的规劝,一副铁了心要死的样子。女儿柳平平听说后肝肠寸断,急忙跑回娘家,日夜守候在她的病榻前。人们束手无策,干看着香雪的病一天天加重。
好在香雪的神志还十分清醒,说话虽然有气无力,但不颠三倒四。眼下,她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在手上,见人就死死抓着不放,一抓就是小半天,很想张嘴说话可又不见发出声来。大家都认为这是她舍不得乡亲,可许四爷却看出了奥妙。他把柳平平叫到门外说:“你看出来没有?你娘是心里有话,不说死不瞑目,说又不好开口,她难以启齿啊!等夜深人静了,你好好问问她,都要入土的人了,千万不要让她心里蓄着疙瘩呀!”
柳平平点了点头。她明白,其实一村人都知道,当年香雪落难时,是许四爷把她救到桃花寨来的,她本该成为许四奶奶的,可命运最终将她变成了柳八奶奶。他俩的心最通,人最近。
夜深了,一弯明月高悬空中,柳平平静静地守候在母亲身边,母女俩的手又紧紧地捏在了一起。柳平平见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想起了许四爷的交代,她擦把眼泪说:“娘,都到这个时候了,您一定有什么话要向我们交代,现在就说出来吧,有话憋在心里您难受,我们更不安啊!”
香雪使劲张了张嘴,终于发出了声,叹着气,吃力地说:“娘如今都快奔七十了,我原本就没有打算活到这个岁数,我活着受罪,早就该死了。我死后你记着,你们不要把我埋到你爹那里,我是不能进祖坟的人,就把我埋在门前的沙河堤上吧!我要天天看着水,我的命是水,性是水,我与水有缘,我需要水洗,水……
水……”
她的嘴还在搐动,发出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没有了。柳平平叫了两声不见回音,立刻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四邻,不一会儿,人们都赶过来了,细心的许四爷发现香雪鼻子下还有一丝气息,忙叫道:“平平,你娘还没有彻底撒手,快叫医生来。”
村里的赤脚医生立刻为香雪挂上了吊瓶。
无意识中,香雪终于老老实实地接受治疗。
打了三天吊针,香雪终于活过来了。此时的香雪,心中突然冒出了个全新的想法:我为什么非要现在死?他们不是想整死我么?我偏要活下去!我要活着等到天理回还,倒要让那些人看看,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何况,王春花托付给我的事还没有完成呢。
一九六八年,桃花寨又刮起了一阵风,传来了上级的新指示:为运动中整错了的“四不清”干部平冤、洗身,以便他们放下包袱,更积极地投身到革命工作中去。桃花寨没有什么大事,也没有大的“四不清”干部,“五虎将”中就许四爷是大队副书记。平反的中心工作自然是为许四爷平反洗身了。
香雪听说明天就要在张家集开平反会,为许四爷平反、洗身,她无比激动,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一直颓废的精神忽然好了许多,认为既然许四爷能平反,能洗身,自己比他冤屈大,也该到问一问,洗一洗的时候了。
自从那次从鬼门关里活过来之后,她又窝窝囊囊地活了两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一步一拐地紧走慢赶,到张家集时已是晌午。桃花寨人还在平反会上历数着许四爷的种种好人好事,谁也没有想到香雪这会儿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公社革委会办公室。她枯瘦如柴的身子弱不禁风,如霜的头发凌乱不堪,颧骨高耸,满脸皱纹,面色如蜡,肿泡的两眼浑浊呆滞,瘪嘴薄唇。这副憔悴的容貌,很难让人想象她昔日美丽的容颜。
公社办公室一位姓黄的主任见来了位老太太,忙停下手里正在写的材料,问道:“大娘,您有什么事?”
香雪喘着气,停了停说:“我是桃花寨的人,想找你们这儿最当家的那个干部,求他为我澄清一件事。”
黄主任说:“我们丁书记工作很忙,下乡了,您有什么事?先对我说说看!我若能办,就没必要再找书记了。”黄主任所说的丁书记,就是那个“四清”时曾在桃花寨蹲点的工作组组长丁贵双,由于他在下面“抓革命,促生产”、“揪出了暗藏多年的‘美女蛇’”工作出色,从桃花寨回来后已经升为公社书记了。
香雪说:“我们桃花寨有个叫陈香雪的女人,她不是坏分子,她有天大的冤屈,不信你们下去问问,她的丈夫柳老八老实巴交,她是被逼无奈,被地主强迫当了几天小老婆。她是受土匪糟践的女人,她没有通匪。她从来都是凭着良心做人,只做善事。她不该戴‘五类分子’帽,请长官去问个清楚明白,给她改过来,把帽子取了。长官你高抬贵手,可怜一下她吧!”说着,香雪跪在地上。
黄主任忙把她扶起来,说:“大娘,咱们这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干部是为人民服务的,不兴这一套,您说的事,我们需要调查核实,如果您说的话属实,我们一定会给她改正。”
“那这事你能办么?”
“我能办,但不需要您这样行大礼!”黄主任说罢,转身从身后一个大文件柜里找出一个册子,在上面找了一阵说,“大娘,您说的那个陈香雪,桃花寨‘地富反坏右’名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什么?没有她的名?”香雪有点儿不相信黄主任的话。
“陈、香、雪,”黄主任又在名册上仔细寻找了一遍,肯定地说,“没有,真的没有,这说明她从来就是本质好的贫下中农,压根就是好人。这下您放心了吧,陈香雪不是坏分子。”
“干……干部,我求求你,你能不能在开会、开很多人的会上将你刚才的话讲一讲,说桃花寨的陈香雪,坏分子的名册上原本就没有她的名,她压根就是贫下中农,是好人,不是坏分子,你可怜可怜她吧!干部,她一辈子太冤,太不容易了,她什么都不想,就想恢复名誉。前年批判她,说她是坏人时,就是在有很多人的大会上说的,还被架过‘飞机’,游过街。”
“能!我们会那样做的。”黄主任答道。
这时,香雪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心里暗暗说:“柳老八的媳妇,你总算熬出头了,总算见到天日了!你压根就不是坏人,你压根就不是坏人啊!”
香雪激动得坐在公社革委会门前,不知哭了多久,后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她跟前,那人不知何故,先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劝香雪道:“大娘,您别伤心了,过去那是非常时期,怪我们思想过左,犯了一些错误,请您老人家多多原谅,我们会还您一个公道的,您别哭坏了身子。”
香雪感觉这声音很耳熟,擦把泪一看,才认出是丁贵双。丁贵双下乡刚刚回来,还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而他,也是认得香雪的。
香雪不哭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一个土布缝制的小布袋,上面有根长线,将它与香雪的衣襟相连。她在小布袋里掏了一阵,先掏出一把翡翠玉长命锁,接着又掏出来三根金条。丁贵双感觉眼熟的同时不由得心惊肉跳了,只听香雪说:“这是一个叫王春花的女人当初让我转给你的,她说她是你的生母,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将你送到丁家铺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不管怎样,她心里总是割舍不下你,曾去丁家铺见过你一面,可你不认她,后来她托付我将这长命锁和金条转给你,也算作为母亲的爱心。在桃花寨时,我几次都想当面给你,可那时形势太复杂,我怕影响你的大好前程,没敢拿出来。
眼下,我的时间不多了,再也不能等了,你生母那年逃到桃花寨,在我家躲过一劫,第二天清早就走了,现在有可能不在人世了。你放心,这话马上就要跟我一起入土了,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
丁贵双接过金条和长命锁,哽咽着说:
“大娘……您……”后半截话全哽在喉管里说不出来了。
那年,丁贵双在桃花寨揪出了香雪这条“美女蛇”,自己因此升官了,而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后来,有人给他讲了香雪的故事,丁贵双的心彻底崩溃,当时就流泪了。再后来,他亲手将香雪的名字“陈香雪”从“地富反坏右”的名册上拿了下来。
此刻,眼望着香雪一拐一拐远去的背影,丁贵双的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
1969年,“文化大革命”正处于高潮,党的“九大”召开了。公社革委会在张家集传达“九大”会议精神,许四爷作为老党员、桃花寨大队副书记,去公社领会“九大”精神,很晚才散会。
张家集与桃花寨相隔二十多里路,许四爷紧走慢赶回到家时,天已全黑了。家人早已吃过晚饭,许四奶奶正在洗碗刷锅,见风尘仆仆的许四爷总算回来了,埋怨道:“你还知道有家呀!我还担心你让狼叼跑了哩!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看,咱家来客了,是专找你的,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又不说。”
这时,许四爷才发现灯影后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就着灯光,他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一边仔细打量,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记忆。当想起往事,分清那副眉眼时,许四爷不由得大惊失色:狼真的来了!他不禁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你……,王……
王春花?”
“是我,谢天谢地,你还能想起我。”那女人愁眉苦脸,礼貌地站起身,勉强笑了一下。
许四爷惊道:“你……你咋、你咋这会儿来了?”
王春花忧心忡忡地说:“我什么都没有了,连朝前走的路都找不到了,是来逃难的。”
许四爷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只感觉这女人是夜猫子进宅———来者不善,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无论你有什么灾、什么难都与我没有干系,你不能在我这里躲难!真的不能!”
王春花说:“我虽然做过很多坏事,可我对桃花寨曾网开一面,桃花寨也曾有一个人对我网开一面,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缘分吧!
在举目无亲的时候,我想起了桃花寨。那年,我收兵走人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直认为你是条汉子,我也说过,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不是仇人是朋友。”
“越说越无边了,谁与你是朋友?我可没那胆。”许四爷赶紧防范。
“我们仅仅是朋友吗?”王春花的语气很无奈。
那些事只能心知,不可口明,看来王春花真的急了,那口气已经将许四爷抵到了悬崖边。他不能不慌,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门外,避开许四奶奶说:“王春花,你疯了吧!疯了也千万不能乱咬人啊!算我求你了,好吗?如今这形势,没事也能给你扣上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更别说我俩还真有说不清楚的事,你就行行好吧。你也看见了,我有妻子,有儿女,又是革命干部之家,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到我家,不是故意给我惹麻烦吗?”
王春花没有反抗,随着许四爷往外走,走到无人的地方才说话:“你是拉我去见官吧,我不怕,他们早已把我的什么老底都翻了个遍,给我扣上了‘五类分子’帽,天天大会批、
小会斗,戴高帽、化蟞蝴脸游街,那样整比挨杀都难受,我不想活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是担心你,见了官你怎么说?现在只有我俩的那点儿私事还没有第三人知道,你能说我俩曾上过床?说我曾赏过你四块大洋?”
许四爷一听,吓蒙了,惶惶不安地停下了脚步。
王春花说:“我不会害你的,我已是准备去死的人了,可我有满腹的冤枉对谁说啊?所以今天我突然想起了你,你当年能为大家挺身而出,多英雄啊!多少年了,我是多么想见到你呀!想不到你如今也是身不由己,胆小如鼠了,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了,我决心已定,不会再拖累任何人。”说罢,她挣脱许四爷的手,快步往寨门外走去。
许四爷终于松了口气,知道王春花到如今还不是乱咬人的疯狗,她原本就没打算讹诈自己,也说明她还没有撒手抛弃当初与他的那一点点儿情分。望着王春花孤零零的身影,许四爷心头产生了怜悯,有些于心不忍,忙上去拉住她,说:“要不这样,我带你找个人家先住一宿,一个单身女人,你俩在一起也好说说话。”
王春花此时最期望的就是有个人与她说说话,有个人听她倒一倒满肚子的苦水。
在路上,王春花又告诉许四爷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有个事儿不好说也不好听,我原本打算将它永远烂在肚子里的,我没有日子了,看你对我还没有斩尽杀绝之心,这会儿顺便将这件事告诉你也好。你知道吗?你那次与我……我怀孕了。”
“什么?”许四爷明显有些急,“你、你、你……不会吧!那么巧?”
王春花平静地说:“看把你急的,我又没有讹你!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些日子,温华算在外面有女人,几个月都没有碰我,我又气又无比寂寞,要不是忍耐不住也不会主动找你了,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那个孩子……”许四爷越来越语无伦次。
王春花说:“后来生了个儿子,我只能说是温华算的,让人把他送到丁家铺丢了。”
“啊———”许四爷大瞪一双眼,长舒一口气,他不敢过细打听。
王春花没有说他们的儿子叫丁贵双,给许四爷心里永远留下了一个谜。
两人默默地走着,很快,许四爷带着王春花来到了香雪家。他对王春花说:“这是我姐家。”再向香雪介绍王春花时,他又说:“这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姐。”
香雪第一眼就认出了王春花,她大惊失色,想说什么,却大张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等许四爷又交代一句什么话出去后,香雪这才回过神来,问道:“王春花,怎么是你,你、你还没有死?”
王春花伤感地摇摇头说:“我的罪还没有受到头,老天他不肯饶恕我,偏要把我留在这世上,天天惩罚我,一天也不让我消停,我无路了。”
香雪也随她泣不成声起来。
两人哭了好一阵,香雪才告诉王春花,说她已将长命锁和金条都亲手交给丁贵双了。
她没有细说有关过程和丁贵双对她的种种行为,因为那些事太揪扯人心了。
好在王春花对那些事已经漠不关心了,她说:“多谢你那次帮我逃过一劫,我看得出,共产党与老百姓贴得紧,决心大,不会容忍任何人胡作非为。从你家逃走后,我把枪扔了,下决心洗心革面重做一回人,那伤天害理的事干多了将来没法向阎王爷交代。那天,我朝山里走了一夜又一天的路,后来在东山隐姓埋名,马马虎虎找了个人家,嫁了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子。”
“你又嫁人了?”香雪问。
王春花说:“不嫁人我身归何处?嫁人后,我与人为善,耕田种地,自食其力,积极参加合作社、人民公社,也真过了几年安安稳稳的日子,还生有一个女儿。”
香雪说:“有安稳日子你就好好过,还到处折腾什么?”
王春花说:“我也看见了,共产党能把很多坏人变好人,能使很多想坏的人不敢坏,坏不起来,我不得不钦佩他们。谁知好景不长,在这次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红卫兵又把我的臭根子、烂底细全清查出来了。他们打我、斗我,把我吊在屋梁上,还戴‘高帽’、架‘飞机’、画蟞蝴脸、押我游街,给我扣个坏分子帽子,要我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
没想到我那女儿也被牵连啦!她本来是无辜的,可因为我这个娘,她走出去孩子们骂她‘小土匪’,称呼她‘土匪娃’,大人们说她是‘土匪种’、‘匪崽子’。在学校,她是‘五类分子’子女,被列入另类,在老师同学们面前也抬不起头。她在外面受委屈不敢出口大气,实在忍受不了,就回来对我撒泼,说我是没心肝的土匪婆,不配做她的母亲,骂我是狼心狗肺,是祸害人的扫把星,天天撵我滚,咒我死,我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
香雪说:“走投无路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明知无路还必须朝前迈步,每一步都比赴死更难。”
“你怎么和我想的一样?真该谢谢你这个大妹子了!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个知我心的人,还有一个愿意听我倒苦水的人,若不是遇见大妹子,我天大的冤枉只有天知道,地知道了。”王春花暂时停止了哭泣,流露出无限感激之情。
香雪说:“要说冤,我比你更冤;要说苦,我比你还苦,这些年我比你更艰难呀!”于是,香雪讲起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王春花听得泪如泉涌,香雪更是号啕大哭。
其实,王春花的苦难也是香雪的切肤之痛,她的不光彩历史已经让她失去了儿子,而她将来还要去面对孙子和后人,有了自己这个丧门星,他们能在人前抬起头来么?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王春花还在喋喋不休:“这些天我突然开始怕黑夜,每次无边的黑夜来临,我都在黑暗中看那天边的寒星,有时与它们对视到天明。
我相信星星就是老天看我的眼睛,一只只都是冰冷的,在窥视我,审判我。其实,我早就想离开这个世界了,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还有一件什么事?这么重要?”香雪问。
王春花说:“我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我也有满腹的冤枉,得将冤枉说给别人听,哪怕只一个人也行,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你,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诉苦的人,这一次,我终于死而无憾了。”
而王春花说的,何尝不是香雪想说的?
这时,只听王春花痛心疾首地喊着说:
“大妹子,你说,咱做女人咋就这么难?我丧尽天良做坏事是死路一条,你与人为善做好事为啥也是死路一条?如今,咱们啥也不做了,咋还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苍天不公呀!……”
香雪也哭了,哭声虽不大,可泪水比王春花的多,因为这也是困扰在她心头的难题。她和王春花,是同病相怜的女人啊!
哭了一阵,香雪止了泪,长叹着说:“这个世界真的太不公平了,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我们两颗疲惫而冰冷的心。这一世不属于我们,人们都说有来世,不管人家信不信,反正我相信,咱今生把该遭的罪都受完了,来世就没有罪了,就轮到咱们好好享福了。”
“来世享福?”王春花想了想,叹口气说,“我这一辈子还不知什么是幸福,但愿有来世,这样我就不是破鞋了,也不会遭人活埋了,肯定不会再当土匪了,再也不会有人骂我土匪婆了,生个儿子也再不用送人了,我女儿也不是土匪种了,她自然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天真活泼,无忧无虑,每天放学回家,甜甜地叫着妈妈,张开两臂扑进我的怀抱。我爱她,她爱我……”
王春花渴望的那点儿幸福指数其实十分简单,香雪也一样,虽然如此简单,可对于她俩来说却是痴心妄想。香雪说:“这一世我们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想来想去,我们的明天只有来世。”
“来世好,来世好,快点儿转世,越快越好。”王春花似乎有点儿迫不及待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只在这个世界上呆这最后一天,明天就去解脱。”
“那,那你……打算怎么个解脱法?”香雪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不解地看着她,又像是一个人在向另一个人讨什么经验。
王春花擦把泪,坚定地说:“人活百岁也是死,哪里的黄土都埋人,晚一天不如早一天,我何苦多磨日月,折磨自己还害苦别人?
死人的方法那么多,我过去为啥想不开呢?报应!真是罪有应得,是老天给的报应啊!”
香雪本想劝说王春花两句,后来一想,自己和王春花想的不是一样么?实际上,她也一直认为死是自己最好的去处、最好的解脱,自己不也天天在盼着早点儿解脱么?
香雪最终没有将她改嫁的儿媳是王春花弃女的事告诉王春花,她太累了,不想再目睹王春花发疯,她还怕王春花知道真相后会放弃死的决心,目前,她们急需解脱,因为死才是最美的结局。
王春花和上次一样,也是不等天亮就从香雪家走了。上午,桃花寨后的莲花塘里浮起了一具女尸,许四爷认出她是王春花。人们猜想,说桃花寨人打死了她的丈夫温华算,王春花曾对桃花寨网开一面,她赖上桃花寨了,不仅把枪扔在桃花寨,还死在桃花寨,估计她是想最后与温华算魂归一处。后来,许四爷派人锯了一棵木梓树,说做口白棺材把王春花与温华算埋在一起,成全他俩。人们正在忙活,有人发现莲花塘里又浮起了一具女尸,竟是香雪。
人们将香雪从水里捞上岸时,发现她那胀鼓鼓的湿衣服里塞满了肥皂和洗衣粉。
在场的人都哭了,说八奶奶可是一生都在幻想着要彻底洗刷自己啊!可这些肥皂、洗衣粉和莲花塘里的水能管用吗?
许四爷派赵富贵速去柳平平家报丧,并特别交代:“不要说她娘死了,就说八奶奶病重。”
“我知道。”赵富贵答应一声火速去了。
在场的众人脸对脸地排在香雪尸体两边,伸手合力形成了一副人掌担架,抬起香雪朝回走。大家沉默无声,轻手轻脚,行动十分缓慢,就像抬着的香雪睡着了,谁也不忍心惊醒她的好梦一样。
据说死在外边的魂魄一般都找不到归途,除非其亲人为之“招魂”,才能循着那熟悉的声音归来。许四奶奶和村里一个叫花儿的媳妇带领一群老太太开始为香雪“招魂”了。
她们从莲花塘一路点火纸,一边往回走,许四奶奶走在最前面,她将一个箩面的筛子罩在自己头上,每走两步就回头喊两声:“老姐姐回家了!老姐姐回家了!”众老太太也跟着喊:
“八奶奶回家了!八奶奶回家了!”
这可是典型的封建迷信啊!可桃花寨的人没有谁感觉到不妥,唯有正在这里驻队包点的工作队干部齐红江眼里揉不下沙子,便出面干涉。当许四奶奶正边走边为香雪“招魂”时,齐红江堵住了她的去路。大家还没有回过神,又被齐红江的吼声吓了一跳:“搞什么鬼名堂!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上演封建迷信的鬼把戏!”
“哎哟!我的齐大主任,谁惹你生这么大气呀!”花儿见情形不妙,忙走上前与齐红江搭上了腔,“你这么大一个干部,革命的闯将,人民的斗士,天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这会儿来与几个老娘们儿斗,不怕人们笑你婆婆嘴,娘娘调,只会鸡毛蒜皮,胸无大志呀!”她的腔调不仅妖里妖气,手还特不老实,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在齐红江的肩上划拉一下,还将一个凸凹有致的身子连连朝他身上碰。
“警惕!”齐红江的自我防范意识还是很强的,这种女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花儿年轻漂亮,风骚泼辣,是有名的“鬼不缠”,齐红江早就知道,桃花寨上一任工作队干部老万就是被这个女人给算计倒的。
就在齐红江下意识地一侧身想躲过花儿的一瞬间,“招魂”队伍突然加快步伐迅速跑了过去。齐红江还看见,许四奶奶挑衅似的回身将箩面筛子拍了拍,对着他喊了一声:“老姐姐回家了!”齐红江气得怒目圆睁,心里说:
真是忘乎所以,太猖狂了!可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们!
“招魂”队伍来到香雪家时,她的女儿柳平平已经赶回来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纷纷拥在香雪屋里。由于人多屋子小,后来的人只能站在院子里,屋里屋外哭声一片。
许四爷告诉柳平平:“你娘是咱桃花寨的大恩人,胜过再生父母,如今她升天了,终于解脱了,咱桃花寨人都是她的孝子。”说到这里,许四爷扯起衣襟揩去脸上的泪,走到门外,站在门槛的高处大声说:“大伙别哭了,亡人应入土为安,咱这里的规矩是人死大家丧,我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八奶奶办后事吧!”
乡下办丧葬事亦有很多规矩,这些老规矩属于“四旧”之列早就不允许了。此时,齐红江正好不在,桃花寨人认为像香雪这样的人必须按照老规矩行事,于是他们就肆无忌惮了。
男人们忙着将亡人家“变白”,屋里的门窗、墙壁及家具等物件,凡是红色的,一律搬开或用白纸蒙上。大门上贴两张宽十厘米左右的白纸条作讣告,然后再贴上一副白纸对联:
歌废蓼莪忽感终天深抱恨,恩联苞栩每思陟岵永衔情。
入殓有“大殓”和“小殓”之分。“小殓”是指为死者换上衣服,“大殓”是指收尸入棺,民间俗称为“归大屋”。接下来,将香雪安葬在哪里又成了全村人议论的焦点。
许四爷问柳平平:“你娘过去有没有什么交代?”
听许四爷这么一问,柳平平突然想起母亲那次生病时曾交代过她的几句话,便对许四爷说:“我娘曾说过,说她喜欢水,要我们把她埋在沙河堤上。”
“什么?”许四爷禁不住放声大哭了,那历经沧桑的悲号,包含了让人无法言表的内涵,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许四爷带着哭腔说:
“你娘是在作践自己呀!她一生都这样,将别人看得高贵,却把自己看得低贱,她越这样,乡亲们就越感觉对她有愧,她这样等于是在用刀剜大伙的心啊!”
柳平平说:“不管怎样说,那也是我娘的遗愿,就依了她吧!”
“不行!”许四爷忽然变了口气,“河堤是掩埋死猪死狗的地方,如果把她埋在那里,我们这些桃花寨人就是死了,阎王爷也会把我们的良心剜去喂狗!”
“可我娘还说,她、她是不能进祖坟的……”柳平平有些犹豫。
这时,许四爷利索地擦把眼泪,理直气壮地说:“这事我们这些老兄弟作主了,上仙人床!”
“仙人床?”柳平平一下没有了主张。
“对!仙人床!”“上仙人床!”“就这样定了。”“她是最有资格埋在仙人床的人!”……
虽然是七嘴八舌,争先恐后,但大家都说得肯定而干脆,几乎是共同的声音。
仙人床是何等之地?顾名思义,“仙人床”
自然是仙人睡觉的地方。这片“仙人睡觉”的风水之地在桃花寨对面的凤凰岩上。风水地坐北朝南,背靠从凤凰山延绵而出的一道小山梁,山梁的尽头分了两道岔,使突出的山咀呈“3”字型,形似一只翱翔的凤凰,所以得名凤凰岩。仙人床就在“3”字中间的尖点上,尖点正好在左右两道山梁的护卫中,风水学称这样的地貌为凤凰地。凤凰岩面朝通达去县城、省城的公路,公路外还盘绕着一条清水河,这又应了风水学“卧深林子旺,面大路家发”、“水为印台,河为玉带”之说。那里苍松翠柏鸟语花香,特别是凤凰岩周边的石缝里长满了映山红,每当春风吹过,映山红争奇斗妍,整个凤凰岩山花烂漫,如同烧红的半边天。凤凰岩是很多风水先生公认的宝地,历代桃花寨人,只有有权有势、能光宗耀祖的绅士爷们儿才有资格安葬在那里,被视为桃花寨的圣地。
柳平平想了想,说:“四爷,仙人床虽然好,但我娘毕竟是一个女人,埋在那里怕坏了咱们祖上的规矩……”
许四爷打断柳平平的话,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知道你娘是谁?她在大伙心里是能给万物生命的星日,是桃花寨人的再生父母,当年如果不是她,我们一寨子的人头早就落地了,哪里还有如今的桃花寨人?有些事……
那是天逼人患,没办法呀!”
“大殓”后第三日,该出殡了,抬重(抬棺材)上山前要举行盖棺封钉仪式。有人拿掉亡人的蒙脸纸,解开袢麻绳,有儿孙的亡人还必须用儿媳的头发缠绕棺钉,头发随钉钉入棺盖,这叫做“挽钉”或“封钉”,以示前人牵后人,后继有人,代代相连不断代。香雪虽有子孙,但其儿媳已经改嫁,如今又不在现场,用谁的头发?柳平平说:“剪我的吧!”许四爷说:
“不行啊,嫁出的姑娘泼出门的水,剪别人家的都成,就是不能剪自家姑娘的。”
花儿虽然是“鬼不缠”,但心眼不坏,自告奋勇地说:“用我的吧!我们都应该是八奶奶的后人。”
许四爷想了想认为可以,就让柳平平去找剪刀,剪刀刚拿来,只见香雪已经改嫁的媳妇抹着眼泪跑进灵堂,她接过剪刀,一把剪下一束自己的头发递给许四爷,哭着埋怨说:
“四爷,您是明白人,我虽然改嫁,但她还是我的婆婆,还是我儿子的奶奶,为啥不给我去个信?”
许四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安媳妇说:“我去公社办事,刚才在路上碰见了那年在咱这儿驻队的丁贵双,要不然我连婆婆这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许四爷没好气地说:“那畜生还有脸提起八奶奶?想想他对八奶奶做的那些缺德事,真该天打五雷轰。”
安安媳妇说:“我发现他现在也有些后悔了,要我快点儿回来的同时,他也在边说边抹泪。”说到这里,安安媳妇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娘!我永远的亲娘!您疼我爱我,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要不是您给了我一件棉袍,我早就冻死了……”安安媳妇悔恨交加,历数着婆婆对她的种种好处,悲痛欲绝。见此情景,大家才最终原谅了她对香雪的离弃。在那个高压时代,夫妻、父子都可以随时反目啊!
“封钉”仪式结束,全村人都自觉地来为香雪送行,大家手执红白纸包裹麻秆制成的“哭丧棒”,穿戴着孝衣孝帽,鞋面上蒙麻布,腰中扎一条反搓成的稻草绳。就这样,白色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拉了几里路长。
许四爷走在最前面,边走边给香雪丢“买路钱”(火纸),途中,他突然发现那个身穿孝衣、头顶拉纤的白布、背靠棺材头走路的人是丁贵双。这可是孝子为亡人拉纤引路的重要位置啊!许四爷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便来到近前想看个究竟。此时,丁贵双正在给抬重的人磕头。
这是乡间的丧葬习俗,出殡路上,每次放下棺材休息时,孝子必须给八个抬重的人每人磕头行礼。那时,抬重的人还变着法儿玩弄孝子,故意将棺材停在泥巴坑或乱石堆上,以使孝子多吃苦、多受罪,要不然就没有“孝子头,算狗球”之说了。丁贵双怎么甘心低下他那官头来“算狗球”呢?怎么甘心在这个时候充当香雪的孝子呢?这是怎么了?不仅许四爷惊愕,其他人一路上也在心里敲小鼓,这是谁也想不到、也不敢相信的事啊!
三天后举行圆坟仪式,之后是“烧五期”
(从人死之日算起,每七天烧一次纸,烧五次,
共“五七”三十五天)。就在这期间,更蹊跷的事如文章开头一样一幕幕上演了:不知谁顶风冒险为香雪立起了一块简陋的贞节碑;积极分子来福去挖碑,走到途中脚被竹茬扎伤;赵富贵说好了要去挖碑,一家人突然中毒;工作队干部齐红江再次组织民兵去挖倒贞节碑,当天被革职;深秋时节,映山红再次开放……
香雪渐渐成神,而且越来越神了!
转眼间,四十年过去了。这时,又一个“没想到”,在香雪的墓地上发生了。
那天是香雪的忌日,来福带着正在读大学的儿子来为香雪上坟烧纸,一路上碰见很多从香雪坟上回来的人,有柳安安的儿子、许四爷的孙子等。来福来到凤凰岩,看见赵富贵还在香雪坟前烧纸磕头。来福与儿子刚把纸钱点上,就看见一辆货车、一辆轿车直朝这边开过来。“八奶奶没有这么阔绰的亲戚呀?”就在来福一愣神工夫,两辆车已停在坟前,紧接着,从货车上风风火火地跳下来一帮人,手拿铁镐铁锹,直奔香雪的贞节碑,不由分说举手就挖。
“不许挖!”赵富贵见此情形,大吼一声上前阻止。
来福也跟着挺身遮挡,叫道:“无法无天了!谁让你们挖的?告诉你们,这碑谁挖谁倒霉。”
那些人好像不想与他俩纠缠,求救似的眼神望向那辆轿车。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白胖汉子从车里走出来。白胖汉子微笑着朝来福一招手,答道:“有什么话跟我说,是我让他们挖的。”
来福说:“你是谁?这石碑与你有何相干,你为什么要挖?”
白胖汉子说:“我姓丁,是受家中老父之托,来为这位先长更换贞节碑的。”
“更换贞节碑?”来福似信非信。
“对!原来的这块太小、太寒酸了,这次我带来了一块高大的。”说着,白胖汉子朝货车一指,“你看。”
货车里果然躺着一块光滑如玉,高大气派的白色大理石石碑,还有碑帽、碑柱、碑座,外带白沙和水泥。
来福的儿子悄悄告诉赵富贵和来福:“这个姓丁的人,我在乡镇读中学时见过,都说他祖荫丰厚,很有钱,听说仅仅祖传的那一把翡翠玉长命锁就卖了四十多万,据说先辈还给他留下了几根金条,这几年,他用那些本钱开发房地产,赚了很多钱。”
那些人还在忙乎,赵富贵、来福一心想弄个究竟,便凑到白胖汉子跟前套近乎。白胖汉子很随便地扔给他们一人一支烟,他们也不知是什么牌子,感觉很高档。赵富贵点上烟,来福没有立即点,他问那个白胖汉子:“听你刚才说,你是受父亲之托来更换贞节碑,那、
那你父亲是谁?他与这人非亲非故,也不是咱们村的人,为啥愿意自己出钱出力为这先人换贞节碑?”
白胖汉子点上手里的烟,深吸一口,边放烟雾边说:“我父亲叫丁贵双,当过公社书记,六六年在这个村包点驻过队。”
赵富贵、来福听了连连点头,赵富贵说:
“原来你是丁主任的儿子呀!丁主任当年是在我们村驻过队,我们都认识,他现在还好吧?”
丁贵双的儿子说:“他已退休多年,现在能说不能动了,天天抱着药罐子,老与大夫打交道。”
赵富贵说:“也是,连我都老了,他还大我十岁呢。”
丁贵双的儿子说:“父亲曾多次对我说过,八奶奶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痛,这贞节碑是他最大的心病,若不更换,他一身的病永远难愈,就是死也不能瞑目,我由于生意太忙,所以一直拖到今天才来!”
“原来是这样。”赵富贵、来福同时呼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
丁贵双的儿子进一步解释:“当年的那块贞节碑,是家父良知醒悟后一个人偷偷树立起来的。由于正在‘文革’的风口上,他顶风冒险,勉强树起了那块简陋的贞节碑,当时也实属无奈,所以为八奶奶更换贞节碑,是我父亲一生最大的心愿。”
“哦!”赵富贵、来福终于完全明白过来。
此时,旧贞节碑已经被挖倒,再看新贞节碑,高大气派,左右有龙凤柱子把边,上有天门盖头护顶,石碑上依然写着“贞节”两个大字,左边还刻有“贞节女子陈香雪之墓”一行小字,以及香雪的生卒年月日。右边落款不但有香雪后人,而且还有“信义中人丁贵双立”
字样。整个碑面花纹精美,字体规正,章法极佳。丁贵双的儿子告诉他们,这字是他花大价钱请全市最有名的书法家主笔的。
在此之前,人们早已掀开了当年的很多谜底:来福的脚被竹茬扎伤,是许四爷为了保护贞节碑,悄悄地在碑四周钉了竹桩;赵富贵的父亲眼见儿子受齐红江的蛊惑要去挖碑,认为那样做是十恶不赦、伤天害理,无奈中自己从山上拣回毒山菌,故意使一家人突然中毒,自导自演了一场苦肉计。此时,赵富贵、来福又从丁贵双的儿子口中得知,那年工作队干部齐红江被革职,也是丁贵双有意为之,他见齐红江铲除贞节碑的决心很大,担心他在这里时间长了,贞节碑定是凶多吉少,便暗中指使人在公社贴了他的大字报。
而关于映山红在秋季再次开放,植物学家的权威解释是:树木二次开花不但在映山红上时有发生,其他树木、特别是果树更常见,原因是在特殊年景里,由于干旱、虫害、营养不良等,树叶会过早脱落,而没有叶子的枝条再遇到适宜的温度,就会因错觉产生连锁反应而发生萌动,花儿也就在萌动中错季节开放了,实属植物类中一种十分平常的病态现象,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什么是神?众心所向就是神,因为桃花寨人都希望香雪是神,在全村人心目中,香雪本来就是神,那么,她就变成图腾了,成了受人崇敬的神。
眼下,那些人还在忙碌,丁贵双的儿子问赵富贵:“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许四的老队长?”
赵富贵说:“他早死了。”
丁贵双的儿子说:“我知道,我是想问一下他的墓在哪里?”
赵富贵手指不远处的一个山嘴说:“在那儿,有墓碑。”
“我去给他烧点儿纸钱。”说着,丁贵双的儿子提着一捆纸钱和一挂鞭炮,给许四爷上坟去了。
对此,来福甚是不解,问赵富贵:“他为啥给许四爷烧纸钱?与他有什么干系?”
赵富贵也一头雾水,说:“不知道。”
赵富贵与来福虽然都想将这件事弄个清楚,但他们与丁贵双的儿子毕竟是初次见面,感觉难以启齿。
当丁贵双的儿子从许四爷坟上回来时,新贞节碑已经端端正正地树立在香雪坟前。
丁贵双的儿子又指挥那些人将货车上大捆的冥币与金条元宝,以及楼房、大马、轿车、各种家电、司机、仆人等灵物合起来堆在碑前,顿时,熊熊大火映红了人面和石碑,同时也映红了坟冢及四周的山崖和树木。
碑立好了,那些人还在清理用具,又见来了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赵富贵、来福认出她是安安媳妇,四十年了,每年香雪的忌日,她都准时来烧纸磕头,风雨无阻。安安媳妇还是老传统,一心一意,不和任何人搭言,径直来到坟前,点香烧纸。丁贵双的儿子不认识安安媳妇,好奇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她手上时,他一下子惊呆了,原来,她的右手大拇指分了叉,是个六指!而父亲要他找了多年的姑妈也是这样一个人哪!
前年,他还在报纸、电视上刊登过寻人广告。
原来,在“文革”中,丁贵双的父亲丁高升在丁家铺曾收到过一封没有来信人地址的信,信上说明了写信人是曾当过女土匪的王春花,丁贵双是王春花所生,她为丢弃的儿子留有一笔财富,将来会有人交给他。信上还说,丁贵双不是土匪温华算的儿子,其亲生父亲是桃花寨的许四,丁贵双还有个姐姐,一出生就被弃在路边,后来听说被一个讨饭的老婆婆收养了,有人见她们在杜家台一带讨过饭,她的右手大拇指分了叉,是个六指……只因当时形势紧张,丁高升又不想让捡来的儿子对他的身世知道太多,因此一直没有告诉他,好在丁贵双十分孝顺,对丁高升尽了养老送终之义务,丁高升十分感激,临终时将那封信交给了儿子。丁贵双人老思亲,老想找到那个姐姐,所以才叫儿子去报社和电视台发布寻人启事。
此时,丁贵双的儿子没有打断安安媳妇规规矩矩的上坟仪式,等她烧完纸磕完头,他才上前突然叫了声“姑妈”,说:“您是我姑妈,亲姑妈,我父亲的亲姐姐。”
“你是谁?”安安媳妇莫名其妙,“我怎么成你姑妈了?”
丁贵双的儿子说:“说来话长,您就别急着问了,快上车吧,等见了我父亲,您就知道了,他会将一切都告诉您的。”
安安媳妇仍是一脸惊诧,丁贵双的儿子连搀带拖将她塞进轿车,一溜烟地离开了。
此后,这座贞节碑虽然日渐被荒草隐没,不断遭到风雨侵蚀,但它已牢牢地屹立在人们心里,推不倒抹不去,成了一个不灭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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