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宿舍小梅阿姨,带我“逛”了她的七十年代农村

2022-7-30 06:1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04| 评论: 0

程璇

编者按:疫情下,一些普通人身上的闪光打动了我们。在上海疫情最严峻的两个多月里,就读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程璇写下了一位名叫小梅的宿舍阿姨的半生故事,并用纪实摄影的方式,走进了宿舍阿姨的工作和生活当中,不出校门看到了生活中的另一面。倾心交流中,普通人身上的喜怒哀乐,成为年轻学子程璇这个学期快乐的回忆之一,可这又是起因疫情生活带给她的思考。

1972年冬天,江淮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里,新诞生了一个哭声嘹亮的女婴。女孩的名字是请村里识文断字的先生早就起好的,因为生在梅花开的季节,所以女孩儿就叫小梅,刘小梅。梅花香自苦寒来,这个名字似乎也冥冥中预示了她的一生——艰难坎坷,终成花蕾。



小梅阿姨。本文图片均由程璇提供

刘家几代都是农民,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种的是小麦和水稻。宿迁这地方没什么富贵人家,自小梅记事起到出嫁后,村子都是那样的穷,每家每户都穷。小梅的父亲头脑灵光,早早地进了砖厂打工赚外快,刘家的姊妹们在村子里简直算“大家闺秀”!——从吃的就能看出来。刘家吃上菜饭白馍的时候,邻居几户还在吃稀饭;刘家吃上白米饭的时候,邻居们才刚吃上菜饭。八几年的时候,刘家盖了四间大瓦房,这在村子里是顶顶拔尖的了:要知道那时候村子里还有人连饭都吃不饱呢!

刘家兄弟姊妹一共五个,小梅排行老四。刘家的人丁在当时不算兴旺。小梅的两户邻居,一个生了八个孩子,一个生了十个孩子——养得起吗?养不起!愈穷愈生,愈生愈穷,于是只能吃萝卜缨子配稀饭。刘家吃的饱,与生的少也有关系。

吃得饱在当时就是幸福。在这样的家里,小梅幸福地长大了。小梅生得好,脸小,脸上又常常带着笑,眼睛一笑就弯成一个月牙。爹爹宠孩子,到小梅12岁的时候还常常打了热毛巾帮迷迷糊糊起来的她洗脸。小梅最喜欢和好朋友们下河摸鱼,村子里有条小溪,水清,一眼望的到底。这条小溪是小梅的宝藏,里面有虾,有河蚌,运气好了还能摸到小鲫鱼。那时候的小鲫鱼可真鲜啊!小梅摸到鱼就兴高采烈地带回家给妈妈,妈妈放少少的油,把鱼炕到两面金黄,然后放一点点酱油就出锅。简简单单,但小梅长大了再也没吃到那么好吃的鱼。



小梅阿姨很忙。在宿舍里干了二十几年卫生,她每天六点半就要来洗洗擦擦,台面上连一丝灰尘也不能有。有灰,是要扣钱的。



这条走廊是封闭期间同学们最喜欢呆的地方。阳光灿烂,窗明几净。小梅阿姨每天要拖两遍这个走廊,她的大拖把我拿过,很重。



照片里是老李阿姨,她比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大几岁。是四川人。封闭化管理以后,三个阿姨每天都要提几十袋垃圾去垃圾站。不能偷懒,一偷懒湿垃圾会臭。但阿姨从来没让垃圾发臭过。



采访的时候阿姨投票,所有阿姨一致同意,最讨厌打扫厕所。我们习惯了干干净净,因为有人清理了污秽。

这样无忧无虑地过到七岁,小梅要上学了。从老早以前小梅就开始期待这一天,妈妈给她做了一个小书包,她提前背着天天等。到了开学那一天,她就和叔叔家的一个弟弟、一个姐姐,好几个人一起上学去。小梅没想到,在学校里碰见了一个欺负她的大女孩。拽她的辫子,打她,还在下课的时候堵着厕所门不让她进厕所。7岁的小梅被迫在厕所门口哭着解了手,回到家以后再也不愿意去学校了。爸爸很少打她,但那次拿了一个小棍子打,说你上不上学!不上学我就打死你!弟弟拿着她的小书包,姐姐拖着她往学校走,但小梅哭着喊不上了,打死也不上了。颓然地,爸爸放下了棍子。一天天拖着,小梅从此再也没上学校。后来她知道了,那个欺负她的女孩从前的遭遇。在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那个女孩的妈妈杀了女孩的爸爸。

不上学了就要干活。天天早上天没亮,家里的劳动力就下地种田去了。小梅也迷迷糊糊地起来,给家里人烧大锅稀饭。锅大,小梅两手环不住;小梅矮,上灶也要踮着脚。小孩子要睡的时间长,小梅有的时候守在灶边,昏昏地就睡着了。有一次放了水下锅,在等水开的时候,小梅就见周公去了。家里人八点多回来吃早饭,看见睡着的小梅和一锅水——米呢?忘记下锅啦!

等家里人吃过了早饭去地里,小梅还要干别的活计。喂鸡捡鸡蛋,上山割猪草喂猪。再长大一点,小梅也跟着家里人一起下地去。春夏插秧,夏秋割麦子。刚开始小梅手短,踩一步插一根秧。到能踩一步整整齐齐插下六根秧时,小梅就长大了,要议亲了。



小梅阿姨不识字,但她会写自己的名字。因为每打扫完一个地方,她都要整整齐齐地在记录表上写下,刘小梅。

小梅心里藏了个青梅竹马的少年,大眼浓眉,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但少年的妈妈早早就去了,家里兄弟又多,他爸爸的名声在村子里也不好;那点豆蔻的心思,还没开始就被小梅的爸爸妈妈掐灭了。

十八岁那年的腊月二十,小梅家里来了个亲戚说媒。腊月二十六,家里长辈就带着小梅去男人家里相看。小梅嫌男人长得矮,尖嘴猴腮,不愿意嫁他。但相看没几天后小梅的爸爸病危了,是这个男人开着拖拉机把小梅的爸爸送到医院。

小梅的爸爸是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去世的。小梅想,算了,那就嫁吧,就当报恩了。定亲的时候,婆婆给了两百块见面礼,买了两套衣服和一个黄色的小皮包,小梅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包的样式。接下来整整一年,男人隔三岔五就来她家帮忙干活,小梅不和男人说话,男人也不敢和她搭话,只默默做事情。第二年又到腊月的时候,小梅出嫁了。

小梅心底还是不愿意的。要就这样和人过一辈子了吗?家里难得地杀了一头猪,但小梅不吃,出嫁前几天什么也不吃,在那里哭。哭得妈妈和姐姐心都要碎了,和她一起哭,这时候小梅反而不哭了,她一咬牙说你们巴不得我出嫁,现在还哭啥呢?有什么好哭的?到正式结婚那天她开始吃饭了,爱吃的也吃,不爱吃的也吃,村里的习俗是结婚那天上厕所不吉利,小梅巴不得上厕所,巴不得不吉利。拖拉机载着小梅的嫁妆,一个沙发,两个小椅子,一个小圆茶几,一个26大杠的飞鸽自行车,红红火火地到了男人家里。



小梅阿姨和李阿姨是好朋友。熟悉起来了以后,李阿姨说她是19号楼的大可爱。小梅阿姨是小可爱,我是小乖乖。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得很开心。



阿姨们的三餐时间和学生是错开的。我们吃饭的时候,阿姨们就守在楼下等同学们倒垃圾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感情好。今天小梅脖子疼,小李阿姨就给她捶背。



小梅阿姨吃不惯学校里的菜。食堂的菜太甜了,她总是拿榨菜、方便面加餐。学校发的方便面叫“一桶半”,小梅阿姨吃不完。她喊来了小李阿姨一起开小灶。



学校里猫咪多。小梅阿姨朋友多。名叫小白的猫咪躺在垫子上,竖起耳朵,听小梅阿姨和她的朋友们指点江山。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下雨下雪,天寒地冻的。男人先睡下了,小梅缩在床边冷得发抖。像是被魔怔了似的这样坐到三点多,小梅突然决定跑回自己的家里去。她穿着单薄的裤子和套鞋,连棉鞋也没穿,跑了二里路回了自己出嫁以前的家。一路上几乎没有灯,漆黑漆黑的,小梅这样跑着,跑过街道,跑过坟场,跑过不停鬼叫的树上的鸟,跑到她少女时候的家。铺天盖地的恨意从她心里漫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些什么东西。

结婚第二天她的亲叔叔死了。叔叔住了小梅家一辈子,小梅几乎算是过继给了叔叔。成亲那天,叔叔还把小梅送上了满挂红布的拖拉机。

男人把小梅接回了家。男人疼她,不久,小梅也不闹了。她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眨一眨眼,这样就过了三十多年。

生二胎的时候正逢计划生育,村子里好些人家被带去流掉了孩子。小梅和男人东躲西藏,从老家逃到了外地的亲戚家里去。亲戚是好人,但小梅不好意思白住人家,于是在坐月子的时候也常常起身给一家人洗衣服。那时候没有洗衣机,一洗就落下了病根。小梅的腰常常不好,坐久了起身的时候,甚至直不起腰来。



小梅阿姨的手有腱鞘炎。腱鞘炎一般是劳动过度造成的。疼起来的时候,钻心剜骨,伸都伸不直。“劳碌命。”小梅阿姨说。



小李阿姨新买了翠绿色的指甲油。午休的时候,她拿出来手指涂涂,脚趾也涂涂。没过几天,小梅阿姨的手指甲也翠绿了。阿姨都爱俏。

女儿和儿子大了一点,小梅下定决心要把他们抚养成才。男人习惯了侍弄土地,但小梅毅然决然决定和男人一起去上海打工,赚钱供孩子念书。这一出来,就是二十几年,小梅在大学宿舍楼里做清洁阿姨,男人在外面打工,忙起来的时候,逢年过节才能回去看孩子一次。孩子心里怪她,说人家考大学的时候都有爸爸妈妈回来,自己读书的时候几乎没见过爸爸妈妈。小梅把这话记在心里,总觉得酸酸的。

好在儿子女儿都长大了。女儿成家立业,儿子也考上了二本大学。小梅安心了。

但命运没有这么轻易放过小梅。五年以前,小梅的女儿确诊了T细胞淋巴瘤。这病难治,最凶险的时候女儿哭着说妈妈我们不治了。但小梅说,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治,钱没了我们还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化疗花了几十万,这么多年的家底几乎都投了进去;还开了轻松筹,乡里乡亲们有的捐几百,有的捐几千,最终也凑到了十几万。这些恩情小梅都记在心里,她总是和女儿说,人要知道感恩,哪怕人家一分钱不捐给我,但说了一句疼惜的话你也有感谢人家,我们不能颓废,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



晚上的时候,小李阿姨和小梅阿姨喜欢呆在宿舍里晚一点走。流量贵,她们留下来蹭学校的WIFI给家里人打视频。



小梅阿姨在学校里放了三双高跟鞋。白色那双细跟是她新买的,配驼色风衣穿。了解的越多,觉得阿姨越可爱。



封闭时间阿姨不能回家,学校安排阿姨们住东宫。没床,阿姨们用椅子拼起了自己的床。一觉醒来腰酸背痛,但也就这样睡了三个多月。

小梅女儿的病像奇迹一样慢慢好了起来。医生说这个病有三年起步期,撑得下去的话,五年会慢慢稳定下来。这是小梅女儿和天争命的第五年,她慢慢好了起来,甚至还怀了一个孩子。

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风水先生说,小梅女儿生孩子以后会带掉这些病气,一家人都会好好的。今年十月就是小梅女儿的预产期,小梅马上就要做外婆了。

马上就要进入人生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小梅这辈子坎坷不少,早年丧父,婚事不顺,女儿又遭逢大祸。但小梅就像雪里的那株梅花一样安安稳稳扎根、开花,一个一个坎儿地迈了过去。在复旦大学19号楼里,小梅阿姨是“开心果”一样的人物,天天早上倒垃圾的时候,你都能听到她哼着快乐的小调。一笑,眼睛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弯成两个月牙。凑近了看,你才能知道她背后的故事。



给阿姨的纸条

摄影后记

第一次和小梅阿姨打照面,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阿姨提溜着两大袋垃圾从宿舍楼里到垃圾站去,嘴里快活地唱着歌。那时候我不好意思,小声地喊了一句阿姨好,小梅阿姨就快乐地对我一笑。

很久以前就想和宿舍阿姨们聊天了。这一次纪实摄影,终于有机会进入到她们的生活之中。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阿姨的生活这么有趣。从割草摸鱼听到相看“逃婚”,我好像也在七十年代逛了一回。

小梅阿姨像是冯骥才笔下的说书人,讲起故事来令人心驰神往。碍于主题,许多故事没来得及放进这里,乡下的狐妖鬼神是我从来没触及过的世界。只恨我自己笔力有限,没能把小梅阿姨讲故事的神态刻在其中。

但这几个月和小梅阿姨相处下来,最打动我的是她面对坎坷时候的精神。她一直是笑的、快乐的,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有过这些让人悲伤的经历。梅花香自苦寒来,小梅阿姨当得起她这个名字。

在阳光灿烂的下午,靠在墙边听小梅阿姨讲,自己老了以后要回去继续过田园生活,种种花种种菜,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个午后,阳光落在肩膀上,是我这个学期最快乐的回忆之一。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许多故事值得探寻。想到楼里小李阿姨说她是大可爱,小梅阿姨是小可爱,而我是小乖乖。原来走进陌生人的生活里,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午后的宿舍楼前

指导老师:顾铮

责任编辑:吴栋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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